梅林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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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回:青黄不接开族宴 恩威并重放厥辞

    正时杨梅花开的时候,这里不说杨梅花。就这青黄不接的月份里,山里怕有不少人忍饿挨饥吧?那么潘家各房能踅摸出什么东西招待李无香呢?

    大房的怎么知道各房有山肴野蔌?各房的想不明白,可是不但她能点中的毫无余遗交出来了,而且她没点的也摸着她或自己的心思交出来了。就是各房里之“小房”也是不遗余力地把素日在小房里私自享用的交出来了。满满一桌子食材,大房里惊诧小房里的体己,小房里叹绝大房里的熨帖。大房里来不及瞪小房里,小房里来不及怨大房里,在大房的一招呼后,自顾在二房的带领下忙乎了起来。大房的大声唱叫哪房里的好东西,几乎是在吼六房里的,“腊鸡,腊肠……”

    六房的备不住把过年后腌在罐子里的腊味全奉献出来了,直到大房的唱报完,才敢正眼瞧向逗我的李无香。虽然觉得她意不在此,但知道她的耳朵一点也不聋,甚至比年轻人还灵敏。

    各房里大团聚,几个灶火旺旺地办馔,在大房的下达命令后不到半个小时,就陆续有菜端上了桌。等吃的窘态之前就描述的淋漓尽致了,李无香就涉这嫌疑,逗一会儿我,就抬头张望。她张望也不丑态毕现,望置放在龛几上的匣子;不过只要一抬头,就能知道堂厅桌上大盘小碟是否齐备了。

    一切准备就绪,各房的都热忱地请李无香入席。可她仍假惺惺地推辞一番,直到六房的起请了才起身,转手把我放她手上,大步走向桌去。未待别人再请,就坐在菜品最丰富、碟碗里堆垛最满的正桌之正席上,招呼大家一声今个都省略了,就把筷子伸向最堆垛、解馋的大碗里。好像心中垒块未弭,在犟着性子不断伸出筷子。六房的抱着我不知所措时,眼见着桌上都挤满了人。但她不见的有多郁闷,至少觉得李无香把我置自己手上不是鄙薄之举,于是在她身边认真地喂着她的幺儿子来了。桌上的菜就不覙述了,总之没有一样素菜。李无香自顾放开肚皮大吃海塞,各房的看出来了,她就象以往在老潘家抗拒在县上开米庄时各房的刨甑一样疯狂。要不是各房凑拢的菜,没准她还会风言风语,说咋过年没有这么丰盛呀?

    李无香忙得不可开交地吃着各房的夹来的菜,还忙里偷闲,瞧一瞧身边的我。六房的更加卖地照顾着我,怕是以往对待房里的也没有这么周至,至少不会像照顾我一样尽拣好吃的喂。堂厅里除了李无香吃得不亦乐乎外,自然还有一位不懂事的我了。各房里的、小媳妇、大姑娘、还有像狗子这等愣头青也是小口啜啜唵唵的,各房的更是专顾劝侑李无香了。

    李无香终于吃得“哦!”了一声,可各房的像听见了“集结号”一样,仍把她碗里堆垛满了,还在连续不断地夹去。李无香实在是力不能逮了,转而招呼道:“狗子猫子,吃呀!前段时间还跟我叨轩子少爷活着也没啥好处,今个不是有好吃的吗?”见他们仍有顾忌的样子,叫道:“咋了?难不成平时各房里也大鱼大肉,把你们这群小子喂腻了,还是各房的下了啥言呀?”她转望另一桌上停筷谨望(她)的,不禁生气地叫道:“我也不吃了,就向着我这孤老婆子,我消受得起?我还忘了啥年月份呢!哪比得上潘家开布庄的那阵子,大吃特吃,有人给兜着。你们就为犒劳我,舍命陪君子?凑乎了这顿难不成明个不过日子了?”她一厉眼,封住了大房的正启的口,又道:“我能不管吗?我是你们的婶!我下桌嘴一抹,划拉两手缩库尾了。那地方封闭不通,我两耳又聋,你们又都是有性子的,为争这些东西打起来了呢?我就说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你们是在逼我呀!可我吃也吃了,要不这场面算我份上,要不把畏子捎回来建房的先垫补上……”

    各房的嗓子里噎了一苍蝇一样难受,不上不下粘贴、痒痒,可仍未出一丝声息,忍辱含垢。后辈们、小媳妇不满已呈现于表了,原本尽力加油凑几桌、聚聚,却没想到让一老婆子佯狂指责了一番、羞辱了一顿。望着仍滔滔不绝、大放厥辞的她,其中有人在反思是不是该抽身而退了,有人开始忌恨起来,看不出门道的就开始大吃了起来。在大房的一张口、大吃起来后,各房几十口人在几分钟之内把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连夹给李无香的一碗也报销了。如果李无香又借势装疯卖傻地责、讥、辱的话,这其中有性子的人恐怕要掀桌子了吧?

    可李无香没有这样做,不知是否看出了许多有情绪的人而审时度势暂罢,还是尽释牢骚而不管不顾?反正她不蒙昧,反正她就默不作声了,接着就专心地品着茶。菜吃了,席散了,有个性的就恕不奉陪这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婆子了,自顾忙乎去了。可堂厅里仍有许多人,走的只是寥寥而已,各房的更是一位也不缺,而六房的仍在照应着我的拉撒。可是堂厅里气氛窒滞,没有一丝声音,可不乏暗流涌动的小举动。而李无香脸上仍带着骄矝之色,看来她并不当鸿门宴,不开腔,却也不溜号。她这镇定自若的,有的忖度她是否决定破釜沉舟、大不了真用畏子的钱给各房报账?而大房的却不这样认为,这是一场“沉默”的较量,这是李无香跟不服人的一场较量。当清楚这场较量从未停止过后,她站了起来,道:“这是咋了?我吃饱喝足、就在那阴地方眯了一会儿,还以为大伙儿都走了呢?吃饭后大伙儿都干了啥,我咋一点也不知道……”

    在这场与李无香有上钟头的较量中,大房的后来回忆:我觉得脸上、心上被李无香一直在扇一样生痛、愤懑,可这痛和怒没有上升到要发作的极点,没有别各房的而去就是有力的证明。在放下筷子时,我在想,自己去流一粒汗挣一份收获最实在。我多献慕有性子、主张、魄力的年青人,放下筷子、拔开腿就走。可我老了,不想过累死累活的日子了,想过清闲自在的晚年生活,连膝下的孩子都不想哄带了,至少要让房里的明白、自省,于是我还想维护李无香,维护她在各房里的“尊严”。这就是一场赌博,首要赌注就是房里的对我的孝顺、尊重。而李无香什么都不是,她就是一孤老婆子,没有我召集各房的、各房里的捧场,就是轩子真能让她过上丰饶的物质生活,却没有丰富的精神生活,因为没人给她一颗不安份守己的心捧场。

    大房的有这样一番心里历程、总结是有原因的。自首次从四房的口中知道轩子在台湾、特别是全凤传来两千两黄金后,已过去几年了。各房的都对李无香趋之若鹜,而李无香倚老卖老,各房里有个性的觉得扎眼,因此劝娘别跟李无香瞎掺合了,过年的腌味何苦死死留着喂她口里,台湾遍地是金子还得人家愿意给呀!这是最实在的话。可不禁反问一下,没有她、轩子那一方面的诱惑,谁省吃俭用紧着她呀?而我认为,在饥荒年代各房摆上席面招待李无香,这就是一次露骨的伸手,而她说用畏子的钱报账也是一次毫不留情地回击。在潘家布庄、宅子付之一丙了,各房的之间往恨夙怨未消弭之前,李无香怕不仅仅想到她们伸出的手吧?可各房的说得对,李无香有一颗不安份的心,就为一辈子扎根在潘家,她也会与各房的掰掰腕力吧?

    言归正传。大房的一说话,看出李无香脸上有了变化,料想她心里不像表面一样趋于平静,是不是心虚?要知道她的心态,大房的认为首先只要知道她兜里的信是不是轩子寄来的,一瞅,二房里的小子还在。可她也不能直接了断说信的事,于是就跟李无香聊了起来,让气氛先暖和起来再说。

    这事的转捩点就是二房里的小子。他把持理想,求知上进之心强烈,当李无香答应给交学费时,只差要跪下来了。可她一句让各房里的哗笑的话,让这事划溜过去了。他听说过轩子在台湾。轩子在台湾对潘家人意味着什么?他认为比潘家人知道的详实,因为她受二房的恳托,向学校的政治老师打听过。可当他把打探来的消息告诉家里后,没过几天,家里就要他中辍学业,其藉口是:你八叔在台湾,学校不让上了,你没见谁谁没当兵、做工了吗?你要不再回来挣工分,没准以后队里也不要你了。

    对于他来说,家里的藉口是荒谬的。家里不让上学,他从每星期伸手要生活费之艰难就有预感。他要与家里抗争,所以当二房的唤念信时,他不理不睬。当大房的问“你知道轩子少爷吗”时,他心里烧灼,真想骂李无香是兴风作浪的魍魎。

    席间,李无香神灵活现、大放厥词,他虽然不能容忍,但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此时清楚她重才尊教(循于她对金、银蛋上学的态度),知道如果她认准的事在现在的潘家一开口就能一语千钧。他需要抓住这扒头儿。所以他一直在等,在等让她们叫念那封现在渺无踪迹的信。可各房的没谈及此事了,在她们口中连轩子都听不到了,于是他只有主动走上去,道:“才不是要念信吗?”

    他的积极主动,让各房的惊喜若狂,不禁异口同声道:“婶,信呢?”

    李无香没有理她们,望向那小子,道:“知道轩子吗?”

    “知道!”他不迭点头,又道:“轩子在台湾。台湾是我囯最大的一个岛,东临日本,被太平洋环绕着,台湾海峡是通往东南亚的交通枢纽……那里四季宜人,物产丰饶……景色撩人,有秀丽的日月潭,阿里山……据说经济也开始发达起来了……”

    正待各房的兴趣陡增时,李无香挥挥手,道:“好了!看你把那地方卖弄的,听也听不懂。真是读书先生,新词一迸就出来一沓。我就犯嘀咕,不是说过助你念书吗?”她猛一拍脑门,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摊着两掌道:“尽光顾承诺了……当着各房的大脸长颌,我保证,一定把你供出来。费用是我解决的问题,学习是你的事了。你要善学善用,不要死啃书本,掉书袋。别专嗜,别偏废……”

    她又跑偏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被各房的推上来的二房的,道:“婶,哪烦你没活水来源的供养呢!这不是为难你老吗?”她一拍胸脯,道:“我二房一咬牙、一跺脚,就把他供上去了。”对小子一瞪眼,叫道:“婶婆叫你干啥来了?你以为读了几天书就把尾巴翘上天了……”

    想上学的他对能再上没把握,即使李无香不全权供养,也寄希望于她再推一把,让家里能爽利、真心实意地应下来。在关键、李无香教诲之时,他简直是倾于耳提面命。可当各房的再要他念信时,就他对各房的了解程度不说,关键是李无香愿不愿公布,因为她已经眯缝起眼来了。

    他犹豫不决,还有更深层次的顾忌,因为他问过老师,知道海峡两岸政治对立,形势紧张,如果这时公布轩子的来信,肯定对潘家堪虞。他不明白李无香眯眼是否基于这些,另一层顾忌或说阙疑信是否有作伪。有这怀疑,是他问起时,那老师反问:“真有这事?都七十年代中期了,这方面还有盲点,潘家在台湾又出了一个潘贵轩?”他看出老师心里的疑问:政府都不知道他在台湾,潘家人咋会先知道?可老师毕竟不是专管这事的,只是恰逢其世才有兴趣聊起。倘若再过几年,他准认为与阎闾里俩老太太扯闲篇无异。没过多久,他见事而思:不是潘家也受政治牵连了吗(当兵做工的被拒)?也许真察实轩子在台湾了。况而台湾那么大,这边能滴水不漏?也许轩子身份特殊,忽然跟潘家联系,让潘家担些风险也是思乡太甚。如果他知道潘家对他活着会惊喜若狂的话,他也许早就跟潘家联系了,毕竟这些年海峡两岸形势没以前那么乌云密布、剑拔弩张了。

    可二房小子能不怀疑这信的真伪?因为没弄明白轩子是否还活着,他是否在台湾,这信是谁捎来的,两岸是否有邮件来往……在这种种情况下,他若强要看信的话,惹恼了李无香,其结果是自断后路,这违背了帮各房的解急之初衷的。

    可是李无香掏出了那封信,并且递上来了。他接过信,第一感应是这封信有些古朴、陈旧,与县上通行的信封迥然不同,自然是相隔着时代的差异,而不是遥遥之距。信封上没有邮戳、邮政编码,没有寄信人、地址与收信人、地址。没有以上所有的书写格式,信封的中端却写着“婶娘亲启,侄轩叩呈”八个大字,并且是用繁、异体字写的。他看见字体就能揣摩出轩子及为人,比如说端正、细致入微、俊拔、坚韧、磊磊大方等等。他没有看视各房的态度,看出信封与众不同后,就迫不急待要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可被李无香机敏地抽走了。他又在第一时间怀疑这封信的真假,因为信封太古拙了,岁月的风霜把信封洇蜡黄、变腐朽了。由此推想,这封信是不是当年轩子要离开潘家时留给她的临别赠言呢?

    看出她不是不让看,而是嫌堂厅里的人稀稀落落时,不禁有兴趣念证信的真伪了。他没有发号施令,只是向各房迫切地望了一眼。她们如此会意,就纵步向外而去,几人卡在门口,却仍抢夺出门,这像在避灭顶之患。他没紧盯着,更不敢瞧向李无香,觉得现在的她正在看着自己如自己看着逃命似的二房的一样的表情。他想上学,想让她拽一把,既不能谀奉而让她觉得自己心存不良,又不能露出不满而让她生厌,所以他只能选择面无表情的不看她。转即觉得这样是不行的,甚至是危惧的,因为在大堂里只有他、李无香、还有睡熟的宝庸,他对一叫婶婆的不理不睬、有目不睹、充耳不闻,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不恭敬的事吗?况且还欲把她当扒头儿走出泥沼呢!当他用泥沼形容自己的处境,却不觉得逾份、甚至很贴切之时,决定心里应变通一下,变得更、稍活泛。当他想好准备转过头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苦涩、甚至是程度更深的悲辛?这时,做为唯一一位在县上念过书的潘家人来说,他能体会到潘家有个性的人撂下筷子拂袖而去的心情。可他自我安慰:自己是潘家唯一在县上念过书的,并且还将念下去,与所有潘家人不同,能消化心里任何不良的滋味,并且将来以实际行动证明给潘家人看,看卓尔不群。可他转过头时,又有些许失望,因为李无香睡着了。她睡得很踏实,一手还揽着宝庸,很快发出均匀齁声。这情景让他又认为她说话算数的,没准掷地有声的,于是决定摒除杂念,封固好奇心,专心致志为婶婆念好轩子从台湾寄来的家书。

    当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慌乱、杂沓的脚步声时,忙飞步走出去,告之婶婆睡着了。之后不用他操心了,有大房的主持,她让“左膀右臂”通力合作安顿好外面的人,之后蹑着猫的步子向堂厅里走去。她的目光没瞧李无香是否真睡着了,而是锁定在她兜里微微露出一角的信上。伸出颤抖的手要抽出信时,走来了要念书的小子,她不禁觉得自己是穿窬之辈,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大房的进去后,他就开始溜边观察潘家老老少少的表情,看见各房的为这事奔蹿不休,那削瘦、菜色或苍白脸上呈现的是亢奋,那充满血丝的眼球发出莹莹之光。她们为什么对这事这么热衷尚好,难道揆度出那封信是侜张的?他只能这么想,因为她们中有自己的亲娘。他更没有露出怪异的表情,比如惊讶、不屑、谩视、冷傲,原因简单,因为其中有亲娘。他心里更排斥的是,各房的让原本躁动的后辈们是怎样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她们说,“婶婆现在睡着了,我们在外面等会儿。这不是等她的问题,而是对各房的尊不尊敬的问题。婶婆说了,有了这封信,绝不让各房失望……”她们的声音不凌厉、不大,最后是压着嗓子说的,微小到只能听清。说实在的,这时的他对各房的已经麻木了,甚至觉得她们不可救药了。让他不能旁观的是被各房的指使、耸动的人,他们没有把兴奋、贪婪、不顾一切写在脸上,就是因为他们太安静了、正被教化着。于是他隐约为他们担心起来,为潘家的未来担心起来,立马觉得脸上臊热,觉得自己与各房的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这是对潘家的犯罪。于是他向里面走去,看见大房的伸出的手,猛撞了一下门,发泄心里的气愤、卑污。这么大的动作,至使大房的一惊,而李无香仍然笃睡。不仅如此,他理直气壮地进去,想大声问李无香要不要念信。如果睁开眼的她有责备之色,他决定扭头就走。

    可他到底年轻、冲动、自私、没有责任心,这怕是没经世事磨难年青人的通病。当大房的一扯他,道:“干啥?不想上学了?”

    他被这一句致命的话击中了要害一样,在拨了一下李无香后,再也伸不出坚定的手,反而让大房的拽出去了。他没想她哪来的神来之力,反而思索为何李无香仍睡意正酣?

    在外面,因为大家都安静,就是后加入的也不要各房的指挥、劝说、教化了,见着一坪人都如默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也默默地站在队伍里了。各房的指令着务必把所有潘家人集合、驯服起来,最后就对看上去、最后一位、要读书的他,开始了安慰、劝说、讨好或是教化。她们谙达就是各房连一位小孩也没落下,如果没他开尊口念信,这汗流浃背的奔命也白搭了。他看见了她们不停煽动的嘴,看见了她们猩红的双眼,听见她们七窍里、跳动的毛细血管中噼啪响的声音……最后这一切揞在了那一封信里,结结实实地都封好了。让他清醒过来的,让他从恶梦中倒回现实的是亲娘老子(娘,也许当口语这样说时显得庄严厚重)对他肩上一拍,还有她的话。她道:“老八呀!你只要念了这封信,只要你还想上学,不管是高中、还是大学,娘舍了老命也要把你供出来……”

    他没有回应,不是不相信,也不是心石落地般的安然,也没有感动,同样不麻木,因为他仍在观察亲娘老子的脸,就是她说这番话时仍感到她丑陋,甚至意识到自己跟她酷肖极了。

    他确信当时自己回到了现实,因为当时就听清楚了她的话,后来真要再次向学校迈进、走出山里那段崎岖不平的山路时,他才从记忆里捋起了亲娘的这番话,并且认为一字不落、一字不谬,并且开始感谢亲娘、李无香及所有支持自己上学的人。能从模糊记忆里捋出这段话不算才能,让他区别于其它人的是,他更坚定了这些话里包蕴的信念,一直鞭砺他迈出扎实的步伐,走出山里,走出县上,甚至走出囯门。他后来说:“‘轩子在台湾来信了’这件事,对别的潘家人不好评论(因为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观念,这是他参加工作后悟到的),对我而言是件好事。也确是如此,我把这事当成是一部材、一面镜子,在我彷徨、躁动时拿出来梳理自己的心境,以至于我能成为一个洁身自好的人。”

    言归正传。天接近黄昏了,潘家各房几十口人站在了五房门口,各房的一遍遍地清点着自房里的,有应喝的大声说来了、都来了。其实各房都有有个性的没有到敞坪上集合被点名(他们怕是感到了羞耻,实际证明他们是潘家后辈中一群矮子中的高子,为在以后潘家青年人感到迷茫时树立了榜样,让他们找到了方向,当然这些人只是被熏染了,而不是被教化了),可不但各房的、就是先站在敞坪上的人也没有说破,这说明都不是傻到家了。目送彤阳西坠,各房的觉得奔蹿得乏累了,而敞坪上的一群人也站酸了腿。可大房的毫不气馁,站在门口,盯着李无香,然后就比划着手式、挥令各房的。各房的就耸动各房里的,最后道:“各房里的都来了吗?大房、二房……”

    大伙真不愿再耗俟了,于是齐齐应道:“大房不落一位,二房……”声势宏大响亮,如有排山倒海之势;可声一小,口一闭,还能听见李无香不小的齁声。他们就开始躁动了起来,甚至有人喷村话粗语了。

    各房的眼见着他们都开始化整归个了,面面相觑;局面无法自控,只有直睖睖地望着大房的。大房的没有摊着两手,没有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眢目迸露出凶狠,真有要放一把火烧库尾,可这无济于事。这不是泄恨的时候,她谙达不忍一时而后患无穷的道理,特别是在针对轩子这件事上,还得贴脸赔笑。

    在无计可施时,我哭了起来,李无香的齁声戛然而止,随之她咳了一声。这极时、积极的变化让各房的喜不自胜,第一感应是这宝庸真是胎里带来的灵气,一哭一笑都给各房排忧解难。后来各房的回忆说,就这欢喜程度怕是轩子真捎来了真金白银也不可与之相比附。难道真只想知道轩子近况之心切?怕真是的,要不接下来只要她们一呼唤,就是已到家的都飞步赶来,在敞坪上集合后,在各房的调停指挥下,有条不紊向卑庳五房堂厅里走去?一行人只有步子声,却不喧阗,看上去也不偷偷摸摸,虽然高矮胖瘦不一,显得参差不齐,可真有部队士兵进食堂就餐一样有纪律、秩序。

    李无香睁开了眼,没有惊讶,还侧棱在摇椅上,微微抬起了头,望着一行走进来的人。她好像在候着场,直到大房的来到面前,才从我的两腿之间抽出一只湿漉漉、臊乎乎的手掌,摊给大家看,笑道:“我说咋梦见在金盆里洗手呢?原来在梦里都在伺候你这小祖宗呀!”她抱起湿得都滴尿的我,在我脸上啜了又唵,并且“叭叭”地响,像在亲回来的轩子一样忘情。

    在场的人都知道李无香当着各大房在推崇我了。这对在场各层次的人有不同的心态:对于心胸狭隘的小媳妇来说,这简直是受气!可不,自房里的多眉清目秀、乖觉可爱呀!不但没让李无香嗅着尿臊味亲过,且平时见着也没有好脸色;可对于各房的来说意义可不一般呀!认为李无香越推崇“宠物”,说明她越信心满满。她这忘乎所以在各房里做作地摆弄“宠物”,就是台湾的轩子给打了一针强心剂。她这么毫无顾忌地标榜宝庸,更说明她又加强了傲睨各房的底气。由此她们坚信轩子在台湾了,并且他混得不错!这么看来这趟低声下气的奔蹿不会白费。那么那封信到底有多厚重呢?它的重量怕是不能让李无香得餍,就是在县上开满庄号也不知足的,因为她的胸怀“至通乾”。如此分析,她今年都六十九了,还这样不遗余力、不顾一切推出宝庸,是不是……这想像空间太寥廓了,还是回到那封信的份量上吧!李无香能不能仁慈些,让远方来的重量让各房分担一些……

    李无香吩咐把我带下去好好洗濯后,望向各房的道:“小枝还没来呢!各房还有没来的吧?”就在她们的心为之一紧时,又听她道:“不等他们了,难不成好事还得迁就有性子的?以后让他们后悔去吧!今个开读轩子在台湾来的信!我没日没夜盼了几十年了,今个盼到头了……”

    大房的又担心她的开锣声敲得太足了、谱摆得太大了,在她抽出信来时,躬着腰,赔着笑去接。可李无香没有交给她,她用了一份力道也没扯过来。

    李无香又绷上了脸,道:“我才觉得有人使心眼,不是你大房的也做这不着调的事吧?别问我睡没睡着,就问你有没有这下作之举?”

    各房的知道不是把李无香伺候好、巴结上就能揭晓这封信的,而是她想不想让人看、在哪个“吉祥”时候让人看的问题,得掐准了,就象当年掐准吴畏三十晚上报丧一样。可她还在做何前奏、摆什么谱呢?各房的也懒得动心费脑了,更不去唤啥大人物了,就是轩子在库尾也不去朝拜了,爱给不给。怕是大房的也有此想法,不但没应她,还挺起了胸,抬起了头。不知道是否李无香掐准了时间,还是她真有意分享远方带来的快乐、期望,或是怕各房的不凑场,抑或各房后辈不满?也确是,有人就嘀咕道:“不就是一封信吗?轩子也信潘呀!”李无香没把他怎样,反而把信交给了希望抓住这个机会去上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