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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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回:道契阔空谷足音 问暌离瞢目求丁

    轩子从台湾来信了。当四房的在外面接到这喜讯后,拔开两腿、光着脚丫子就一口气跑到了家里。后来她回忆说,我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年都六十多了,我还不知道这么老的自己能跑,并且赤脚碾砟跑得一溜风,我想呀就是再听说后面有一只虎撵来也跑不得那么快了。

    不但她跑得快捷,各房的、一帮老兄弟们都翩然而至,后面还追来各房里的后辈。六房的更是如腾云驾雾,是她先见着李无香:她正在五房里等候潘家人来听轩子的好消息,她的侧旁是一位与猫子一边儿大的闺女。

    轩子在台湾终于来信了,真是空谷足音。潘家人自从听说他要来信了,见天都有狷急的向李无香打听来没来隽语箴言。最后惹得李无香火了,叫道:“这么急咋不上那坳里去催?实在等不了,各房凑钱,我请人(捉刀)一封给各房解解馋。”她说话永远话里有话,既不直来直往地戳各房的心思让人难堪,还有一针见血的效果。

    这次真来信了,李无香拄着杖,腰仰头,一副骄矜的神色。而她身边的闺女的姿态和神情跟她差不多,只是双臂直撅撅地伸着、手上捧着自各房的进潘家门时就知道李无香当宝贝似的一只名贵材质(据说是黄花梨)的小匣子。闺女准是双手伸得酸痛,时不时瞟一眼板着脸的李无香。她俩这模样,就像钦差大臣带着小厮来潘家宣读罢黜或凌迟的圣旨一样庄重。

    那一尺来长、半尺来宽、半尺来高的小红匣子,大房的以前亲自上过手,觉得就是那闺女来了很久了,也不置于让她觉得这么重呀?那里面肯定有轩子的信,可还有什么?各房的同样在猜测,当着李无香那张板硬的脸,不敢交头接耳,不能表现得直瞪瞪、太兴奋,可也不能抑制心里活动:就那么一个小容器,就是里面装满真金白银也怕分不意几大房吧?况且李无香当着各房的面说过:你六房为门牙的事塌了房,我一个老太婆拿不出啥可表示的,以后有机会我准捎信让轩子知道。

    就为她这几句话,原本要挖空心思把那车要回来的六房的,当即又当着各房的表态:看婶说哪去了?不就炸了一间房吗?劳婶时时挂念!让轩子知不知道无所谓,各房对他打听的紧,就是盼着轩子早些回来拍全家福,老话说得好“有钱没钱回来过年;混得咋样,常回家看看”,就讲究亲亲热热大团圆的气氛。别说轩子在台湾混得轰轰响,就是他只穿一条大裤衩回潘家,各房也把他当宾客看待。

    她这话各房的都认可,因为她们对轩子准会珍馐胪列,只是让她先在李无香面前哗众取宠了。只听她又道:“轩子真要回潘家那一天,那车就让他了。虽然他在外面坐惯了汽车、火车、飞机,可他就是有那些玩艺也带不回山里呀!紧着去县城,还不得骑车呀!这也怨潘家窝在山里,他回来就只有委屈他蹬轱辘了。”

    她的话音一落,李无香就泼凉水,“谁说他坐惯了那玩艺,没准他还没有自行车呢?各房的还不了解他,除了啃书本子,就倒腾些招惹大小姐的,以前在山里根本没有生存能力。指不定他这趟回来真穿着大裤衩呢!”

    她说的话总是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面儿热一面儿冷、一阵子亲一阵子疏的,让各房的费思量话茬里的话,始终弄不明白他现在混得咋样,说不定下趟回来真穿大裤衩呢!俗话说,宁中一勤汉,不盼一书仙嘛!六房的就后悔才推出的话,可不,各房的都慨然放手了!忙道:“说的也是,轩子怕还不会骑呢!”

    李无香冲道:“他不会学?”

    六房的自这趟把车交上后,觉得以后怕得不偿失,还冲房里房外的眼。今个见着一双白净小手上的匣子,在打第一个跑进来时就准备接过那沉重扎实的匣子,手掌在身后不知擦拭了多少回。直至各房的一个不落了,那匣子都没转交到她手上,知道六房不能当向阳宠花了。可各房的都到后,六房的发现李无香独独瞧了自己一眼,就可以肯定六房凌驾于各房之上接受恩泽了,毕竟六房是李无香口中的受灾户嘛!于是她又做好接匣子了。而各房的想起上面那茬,看出六房的罗锅着腰欲“一匣端”,不禁心里乱糟糟的,谨希望于婶能旁顾左右了。

    五房里挤满了人,可各房的看出李无香还在候谁。她这样沉得住在等哪位锁钥人物?在各房的清点完自房里的后,连小枝也现身了,是不是在候吴畏,还是明子?有人把他俩嘀咕出来了,以试她的反应。若是候这俩位的话,今个也不能揭开小匣里的秘密了。看来他俩在她心中微末之位,因为她显得烦躁不安了。五房的一拍脑门,忙把正在睡觉的我(宝庸)抱来了。各房的在她一拍就明白了,忙把一张摇椅放在李无香身边,倾俄几双手把睡得正香的我接过放在椅上,再而罗锅着身望着李无香,这意思是请示:要不要把这宝贝疙瘩唤醒?她们看见她嘴角往上抿了,知道一向喜欢惺惺作态、故弄玄虚的她真在等幺儿子,也认为她只要在潘家作弄起来必有大手笔要出场。在没有她掌管潘家的年代里、特别是传出轩子在台湾后,各房的早就鹄立瞻望她的下一出呢!

    “轩子来信了!”李无香以充满自信、自豪、宏亮的声音道:“这是潘家几大房的大喜事。我盼了几十年了,头发全白了,老天有眼,让我有生之年能见着……”她的声音哽咽,手在抖,泪在沁。

    各房的见她要栽倒之际,忙上前戗住了她。抓住了她的手才知道她血管里每一滴血都在奔腾、咆哮!一位要把潘家带出山里的李无香,一位是潘家翘楚的儿郎;当一颗受时代陪绑、钤束钳制、甚至凌轹的雄心接到远方游子的消息时能不汹涌澎湃吗?各房的知道,就是李无香认识到“廉颇老矣!”,就是轩子再也不回潘家了,她只要能时常收到轩子的心跳律动,她的晚年准定是怡然自得、笑声朗朗的,同样会受到各房之尊重和很好的照顾。这李无香怕也不可否定的。

    接过五房的递上一杯茶,喝干后,李无香一手摽着六房的,一手支着四房的,道:“以往听说轩子有消息了,我心里犯嘀咕。今个见着他的来信,才知道他真真实实地活在这世上。我就说,他那样的人咋会在这世上早早收幕谢场呢?就是蹦也要从黑白无常手里蹦出来。”她笑了,各房的都笑了,这不是做作,而是发自内心的。好像在笑以前自己怎么就轻易相信轩子就别开潘家而去另一个世界受拥戴、供奉去了呢?

    “信呢?”李无香慌张地顾头张望,在递上来的匣子里掏腾出一封信,高举在头上不停地晃动着,像在诏告,像在召唤。许久之后,郑重地交给大房的。大房的同样噙着泪水,摩挲着信,就像在摩挲着轩子俊朗、润滑的脸一样亲切、激动,转而又交给二房的亲近、体会,接着又往下传,直到传至六房的手上;再交给男人手上,由大房及小房;再传到大房后辈手上,二房后辈手上……在场所有人摸了一遍后,最后又回到大房的手上,这一过程漫长而艰辛,好像过了三十多年了。没见过轩子的后辈们,看着潘家人这辗转信的凝重气氛、板正的动作、庄重的表情,往日或以后在书本上或听到过“家书抵万金”,就能联想到深蕴于这句话里的许多信息,明白盼信的迫切,诠释得出信里无限的亲情。

    接下来自然就是要知道信的内容了,可各房里的长辈谁能识文断字?急巴巴地望着李无香把信伸在面前凝望许久。她是不是也认不全乎哇?可谁也没在这紧要关头发问,各房的更不敢在脸上表现出疑问。终于大房的笑容满面地伸出了手,道:“婶,看完了吗?看完了就交给我,让哪房里的给大家念念。看把大家急得!看到底写了啥好消息,让婶一遍遍地看。”

    “吔,这啥字呀?”李无香指着信上笔划最繁密的字,纵起眉睑来问下面的人。

    于是各房的手忙脚乱地找各房里“学识最渊博”的人,最后盲从、但翕然决定把二房里一儿媳推了出来。她羞红了脸,当成了玮奇之事,在背后几双手推动下仍胁肩谄笑地不敢上前,在李无香伸来的一四四方方的信上打了一眼,就不迭地摇头,转即就像鲇鱼一样钻进了人群里了。李无香的脸色就变了,眼冲着二房那小媳妇,又冲着各房的,转而慢腾腾地循旧褶把信一折折地折叠了起来。

    各房的多恨自己是个睁眼瞎呀!可知道再不采取措施就真只能清楚信是白纸黑字的了,可谁有急中生智的能耐?只是互相埋怨了起来道,多早久就问婶来信了没?现在来了,又一群浆糊头。在娘家有机会读书的咋就料想不到轩子今会来信呢?就是上了几天课的还尽开小差,尽瞅好看的男同学了。自个的破脾性又误了后辈,舍不得交学费,得孩子一趟趟催,催割你肉似的。但凡有眼光今能献瞎子看唱本的丑吗?

    在浩繁庞杂的声音中,二房的叫道:“我那死的不窝在床上吗?”

    她的话还没完,各房的、一堂人忙分出一条径直的道来,把她推出去后,回头再找那封华翰,怕李无香给揣了起来,好在在我手上给找着了。可不,我叉开腿坐在椅上,一摇一晃的,不但没咬、撕那信,还噘起小嘴叭叭地亲吻着。各房的不禁笑了起来,首次觉得我有别于豆子的诡谲残暴,在听见外面二房的求援后,挤出去好几位。未几,五花大绑地把那小子推了进来。

    在一堂人团团围围下,各房的给他松了绑,赔着笑脸,又递上信请他念。可要不是手上敏捷,让他把信给撕了。大房的向李无香望去,表示歉意地笑了笑,转而唬着那小子,“求有学问的这么难不成?我今个撇开你娘的面子。你要不给我解了急,以后访着有一个错字,我就抽你。”她回头见李无香仍笑意盈盈的,就高高地举起了手,叫道:“潘家老八轩子少爷,知道吗?”

    小子冲道:“管谁是谁!”往她们面前一耸,“有能耐搒死我。”

    二房的见她真要扇出手,一个箭步上去用背头挡住了,道:“你打他,他更,得死一头牛。打他还不如打我,打我不会回去摔这砸那的。”

    原来这小子十六岁,在县上念书,怕也是潘家现在各大房里唯一能看懂轩子华翰的。可家里不供了,要让他中辍学业,于是他回来后就与家里拗上了。对于这样一能应急、又犟上的,各房的知道真不能抵牾他。可看出他的红眼不但冲各房的、亲爹亲娘,还冲李无香。而李无香仍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像就喜欢“啃硬骨头”似的。各房的都变了脸色,这紧要关头说是各房的“性命悠关”的时候也不为过,宁愿不掰清信的字里行间,也不能让李无香生气,于是又把小子推出去。

    “等等!”李无香急巴巴的,道:“这硬性的不是在县上念书吗?一星期不是回家一次吗?今个星期二,为啥不上学呀?”

    二房的道:“念不进去了,自个儿当逃兵了。你看他石头的样还不知咋考县上去的?去县上一趟回来就叨念着费脑子,还冲我咋不让别人去干这苦差事?回来了又心大手短,啥都不干,白吃白喝,见天睡大觉。能读出来当废人养乎着我也值了。”

    他不辩驳,可眼里喷出了火,直射糊说八道的。看出李无香没放手之意,各房的心里好不懊恼:轩子的事渺茫,倒让这琐碎的事给羁绊住了。可不,李无香伸出杖对二房的手上一磕,道:“准是对二房前程捂住了口袋!攥住几个钱,能捻出水来还想不定派啥用场。不用在这刀刃上而攥着心里扎实?”她对小子又一敲,“我对你早上着心呢!这样吧!上学的钱我帮你解决。我的钱你可要好好念啰!虽不是我自个挣的,但也不是天上掉、地上捡的。你的成绩单我可要期期过目的。要是成绩滑落了,我不听你解释,就认准你把心思用哪漂亮女同学了。”说完,一手揽住了那小子。

    “哄”地一声,当堂一片哗笑。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有幸运之角的人身上。就她一句风趣的话,备不住当堂有很多人忘了今个主题了吧?趁这空档,在侧右盯着李无香的六房的一把拽过那匣子;心慌手乱,又因那闺女抢夺,不禁“当”地一声,匣子掉在地上。立马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了,看着地上一梳一篦一镜几夹……李无香平时拾掇自己的小物件。六房的躬下身,匆忙把物件拣进匣里,一边说:“婶,我不留神碰了一下。这妮子怕手也捧麻了。不打紧,我帮你洗洗,这镜子没裂吧?坏了我赔一面……”

    在场的人能不明白她的举动?别说有李无香一杖的警告(之前她伸出了手,受了一轻杖),就是她啥也不做亦了了她的心思,现在不是明火持杖地抢吗?一看李无香,她果然扯过那信揣口袋里了。各房的心里凉飕飕的,另一方面多憎恨六房的,可只有乞求地望着李无香。六房的哭道:“婶,你打我几杖吧!你老别为这小事生气,今个又是大喜的日子,各房还等着……”她不敢把“信”字说出口,眼见杖下来了,忙捂着头蹲下了。

    “明个我就把车推给你!”李无香没把杖盖头砸下来,后退了几步,稳稳地拄着杖,峭直,溜望了一遍众人,大声道:“别说六房的那伸出的贱手,就是各房的心思我也看明镜似的,别做得过份了,别让我端起脸来指名道姓的骂。不就轩子来一封信吗?值得这样短手短脚?我今个把丑话说在前头,把心交透了。别说现在各房生活比以往好多了,就是各房真有啥困难,我也舍不下一张老脸向轩子求个啥?要是轩子有啥孝敬我的,我不兴跟各房汇报,你们要有这般兴趣等轩子回来了向他打听去。这封信是轩子捎给我的,我也不兴跟各房交代啥。以后给轩子捎一句,让他跟各房直接来往,别让他在我这渠道给各房捎带。以后你们跟他说啥我也不想知道,要他捎带也方便通畅,啥汽车呀!飞机呀!还有金子做的棺材要不要?你们不要我要,我啥也不盼轩子的,就想让他把我那桐木棺材换了,让我下世窝的地方闻不着那股臭味。别说金的银的,薄杉木的也好哇!有樟木的就更好了。可是打过几个念头就是撂不下这老脸来。按说轩子打小是我一脬屎一脬尿带大的,又让他上学开窍,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开一次口他会应了我的要求吧?可我就是不愿拿对他的恩情为难他。各房就不同了,就想把他当摇钱树,不管轩子负不负得起,就当是潘家兄弟绑架他了。今个捎话要这,明个捎信要那,就吃准了他仁慈心善。你们跟他的事我管不着,你们能捞来是你们的福气。我就管我自个儿,就是他经过我这渠道给各房的捎带,我也给抵回去,特别是给六房里的,别塞了我盼棺材的渠道……”

    李无香一边哭,一边往外走,仍摆脱不了各房的纠缠。各房的听她一嚷嚷,不但感到满面羞惭,而且眼眶也湿了,转而呆板地跟在她后面,就要走上去库尾的路了。只有大房的保持清醒的头恼,一抬头,叫道:“你们看看,太阳当空挂了,咋能让婶就这样回去呢?五房的,留婶吃饭,去抓我那只芦花鸡宰了。二房不是有腊肉吗?三房不是有鱼吗……还有哪房有挪腾的,凑合凑合留婶吃顿饭,还是啥在意过婶呀!还愣着干啥?找不来再去搜刮压箱底那层膏。多欢喜的好日子,又盼着轩子来信了,咋就拉拉杂杂放下了?各房也好好聚聚,交交心,增进各房感情。自打老宅子烧了后,各房就没这么亲近过……”眼见她们都去了,大房的拽住了李无香,道:“婶,你兴生哪门子的气呀?你还不知道她一惯粗罐子的脾气?看各房的都忙乎去了,这不是为犒劳你、潘家首位对轩子恩重如山的人吗?我们代表轩子老弟谢你一回不成吗?”

    李无香欲留下来,可听她一提轩子,又挣挣揣揣的。大房的不知哪渎犯了她,权当烦渎了,也不吭哧别的了,就说你走了我无法向各房交差。在这拉锯战中,真不是膀大腰圆的她的对手,让她给挣脱了,正要张口吁援的时候,看见我颤颤巍巍地走上来了,忙道:“婶,你的幺儿子来了,你不会不给幺儿子面子吧?”她一转身,大房的就死死挽住了她,当她不再执拗时,一把抱起我向她手上递去,“给轩子提过你收幺儿子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