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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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一坛女子酒

    宋太虚原路折返,离开幽深巷口,点点脚步,略一辨认辅国公府的方向,闷头走着。

    几乎在下一刻,雾蒙蒙的雨丝里,就在那声‘嗯’所处之地,青年缓缓来,望着宋老头的背影发呆。

    雪白长衣湿透了,从雨丝变成细雨,从细雨变成水滴,呼啸砸落,雷厉风势愈演愈烈。

    伫立很久的青年,死死盯着宽厚背影消逝的地方,目光如刀、心绪如弦,整个人充满了犹豫和迟疑。

    最终衣袖湿透而开始滴落水滴的青年,面颊线条兀的柔和,冷峻尽散,一言不发,真正离开。

    半个时辰之后,有一袭白衣策马出京城,风驰电掣战马嘶鸣,即出城门,仍有人回头张望,眼中倒映一粒雪白的风采。

    ............

    郑州城南,一曲流水淙淙而下,上下游之间,隔着一座茅舍私塾与一座听雨竹楼。

    陈氏私塾因书院校考一事声名远播,已不仅仅局限于一州之地。近一年来,学子慕名而来,求学求道,不下百人。有几位早有文名的大才子,早于各自州府声名鹊起,多年来可谓如日中天、圣贤青云,按说不须远道而来,舍本逐末。

    陈功德道高德重不假,名誉傍身,极有盛名。可说起来天底下并非除他无人,陈功德只是陈功德,天下隐士何其多,那里没有?山和湖泊、名山圣地,说不得偶遇渔樵耕读,就是不可多得的硕儒文豪,语不惊人死不休,大可为师。

    又不是秦苍然之流,古今难觅,硕果仅存。

    只是不知为何,这些人偏偏来了,且不远千里徒步未来,状况惨淡,不少人经历浩劫,身无分文衣衫褴褛,与乞丐无异。

    宽裕之家乃至膏腴华族、名门望族,本就花团锦簇。公子出行,说不得风光排场,随行一二总还是要的。只在此次,无论身后何等显贵,无一例外,伴读书童也不曾跟随。

    凡至陈氏私塾门前,书箱尚存,书籍不遭蹂躏,身体无恙,便是大幸。说是有些运道不佳、恃才傲物的才子,被剪径蟊贼、草贼寇掳劫,断臂断腿,乃至留下头颅的,不在少数。

    饶是如此,私塾一路,终究熙熙攘攘。

    身材矮矮胖胖的张家少年张熙,跟俊秀少年林贵、同为寒门子弟的小六子,就书院校考一事后,颇为得意,不日被书院破格录取,成为天子门生。只是今岁入学后,州学与太学相近,分外舍、内舍与上舍,三人同为内舍学子,不高不低,比不得上舍出类拔萃,却比外舍更具文韬。

    更有一点,内舍学子众多,学舍多达数百间。三人同根同源,却极难分为一舍。起先,不同方向的三人倒还相互往来,今日我找你文书解惑,明天你找我逛街游街,尚有同门温情。可惜越到后面,人味淡薄,渐渐少了来往,沦为见面不相识的泛泛之交。

    再往后,天资聪颖的俊秀少年林贵,本就聪慧过人,书院校考出力最大,不曾想鱼跃大海后,与百花争艳、与千山比高,加之悟性、资质绝佳,潜心砥砺学问,小小年纪颇有风韵。

    某次月考中,以科举策论举跻身州学前十,踩在上舍众多学子的头顶上,风头无两。

    那位本就是被破格录取的俊秀少年,竟是再度破格迁升,晋为上舍学子。

    学舍中对三人多有比较,张熙、小六子郁郁不快,再不搭理林贵,即便相互见面,一想到书院有人风言风语,道:‘三个人里你也进不了前三’,便冷哼而过,再不相认。

    上舍学子林贵也再不屑与两位内舍‘下人’为伍。

    只在书院放假归家,或上学途中,三人有时莫名其妙在私塾碰上一面,也不说话,至多点点头,有些不谋而合的意思。然后几人分道,每人都会一路看到许多外来文士,在私塾外筑起一座座茅庐,结茅修行,整日书声琅琅。

    文章策问被师父赞曰‘俊俏秀丽,鞭辟入里’的上舍少年,偶有听闻茅庐中有诗词歌赋、经义注释,闻之醍醐灌顶,如山河置于眼前,绿水青山,豁然开朗。

    他啧啧嘴,心想万里山河,俊杰何其多也!

    俊秀少年又会想到,自己身居州学上舍,有望三甲,何必自恋自惭?

    然后他会有意无意,经过那座与私塾相距不甚远的竹楼,悄悄等上一会儿,看一看那位如山峦秀色、瑰丽绝美,却又让人哪怕一丝亵玩念头都不敢心生的女子,是否对镜梳妆、倚案画眉,宛如春花秋月,最是美处,又最是踌躇。

    他觉得自己的等待正如向日葵向往太阳,求而不得,差之几千几万里,不可道理计,却仍愿对着她笑,永远面向她一人。

    谁家少女不怀春,那个少年不动情。

    十四岁的少年,心扉钻出一株茁壮嫩芽。

    屏儿会笑话林贵,“小夫子又来偷看我家小姐?”

    这话林枫接,大可不要脸顶回一句‘生来不是给人看的么?’,然后笑话笑话小丫头。林贵只会涨红着脸,气呼呼问一句“不能看呀?”

    一脸赧然、心中默念圣贤文章的少年,亦觉失礼,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随即会再加一句,“在下正大光明。”

    小丫头有些水灵的眼眸骨碌碌转转,狡黠问道:“州学上舍的学子,你读书的本事肯定不差喽?”

    “那当然。”

    “会作诗么?”

    林贵一怔,木然点点头,“会,写的不好,师父说诗词小道,只可颐养性情,不可因小失大。”

    屏儿想了想,念叨着小家伙诗词大概真不咋地,按州学上舍眼高于顶的做派,目中无人才应该。

    ‘等着,下回还想偷看就别走。’屏儿呲了呲小虎牙,蹬蹬跑进竹楼抓回一张折好的纸,“回去慢慢琢磨,一定要写的比它好,你写不出可以让师兄弟帮着你嘛,州学上舍多俊杰,难不倒你的。”

    屏儿将林贵拽到一边,偷偷摸摸咬耳根道:“事成之后,我让你光明正大见我家小姐一面,说得上话,咋样?”

    林贵张张嘴,如鲠在喉,鬼使神差地没说出话。

    屏儿激赏道:“孺子可教也,”旋即声音更低,“莫要让小姐知道,否则咱俩都没好果子吃,知道不。”

    少年心悸地点点头。

    屏儿返回竹楼,笑着说了句交给你了,目送少年远去。后者走到半路,冷风吹拂,他从喜悦里猛然回神,顿觉不妥。

    展开折纸,迎面看到两个字,相思。

    ...............

    屏儿回到竹楼,慌忙收敛起喜悦,面朝一道手不释卷的纤弱侧影,委屈道:“小姐,咱们不去京城好不好。”

    侧影不为所动。

    “好远的,一路走过去风吹日晒,又累又渴,听那些求学的说,还有很多贼寇,咱俩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折腾?盘缠也.....”

    小丫头戛然而止。

    几年来竹楼只出不进,堪勘维生,哪来余钱?

    名为紫竹的女子,睫毛轻眨,嗯了一声,有些发愁,但却不谈行与不行,转而问道:“陈氏私塾如何了?”

    “没啥动静,人越来越多,好些是大才子,隔着老远几个州府,奴婢都听过些名头。”这回屏儿真的是不开心了。

    侧影女子道了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便没了下文。心湖长久倒映一位溪水河畔,含笑道出洛河图书的青年。

    眼眸黑白分明,长衫洁白似雪。

    那是他头一天蒙学呢!

    不自觉的,女子轻轻勾了勾樱唇,藏了千言万语要问。

    一年了,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长高一点?

    征召已过,家人反被接去京城,是回不来了吧!

    陈氏私塾如日中天,是陈功德身居高位了么?是否连你也一遇风云,乘龙而去?

    郑州还有位卑足羞、心神惭愧的清馆女子,等你回来呢。我知道你不知道,甚至早忘了我,可我还是要等呀!你愿意让我等么?

    女子一生心无归属,无有一人思念,不愿做那望夫石,人生何趣?你说是吧!

    你不回来,我过去找你,你肯见我么?

    这一去,是女子身,你可一定要认得出我啊。

    总有感情会像酒一样的,酿成清汤寡水、糟糕不堪,埋藏起来却急速浓烈,浓香醉人。

    那种酒,埋藏是最后一道工序。就像她!

    一坛酒,你可一定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