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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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恐怖

    坐没坐样、塌拉半边肩膀,一点也无读书人端坐模样的青年,闷闷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心里气不过,又端起一杯一饮而尽,这回像灌酒那样的粗浑豪气,仰头咕咚一声,一干二净。

    楚平婴的管家,来管理林府,谁能说他不是?

    林枫叹了口气,挥挥手,“下去吧,下不为例!”

    胖子管家满脸错愕。这是什么路数,有过不罚,过小加冕?

    林家当真特立独行!

    满腹狐疑的胖子退到门外,看了一眼坐姿随性的青年,默默扭头离开。

    名为绿烛的小丫鬟,容貌俏丽,盈盈于林枫面前掩唇一笑,皓腕如雪、白皙素净,大有深意。

    “笑什么?”青年放下杯盏,理了理双袖。

    “笑少爷年轻皮囊里,装着一颗暮色将晚的心肝!”绿烛丫鬟手上不停,一边走到柜前整理,一边嘤咛浅笑,无有丝毫隐瞒之意,“一杯茶水赠老人,先予之,后必取之!”

    “薛管家....”丫鬟顿上一顿,想卖个关子,转念一想,对方思虑自己未必看全,若是不知深浅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不说,还惹得贵人厌恶。

    青年之于丫鬟,当得起‘贵人’二字!是存命之本、立身之所!

    嘴上停顿给人感觉只是换了口气的女子,展颜笑道:“您很清楚管家的目的,过而不罚,看似无为,其实已是最大的惩罚。存心算计的管家,小聪明尔,与您相比,隔着两座大山!”

    丫鬟言笑晏晏。

    “哦?”青年转过头,饶有兴趣看着她,“怎么一个先予之、后必取之?道理呢?”

    “让他取回钥匙,还不是道理么?”丫鬟淡然道:“一府生计之所在,何其重大,空口白牙去要,嘴唇一碰,只说是您叫去的,管用?奴婢大胆,少爷之于林府、乃至于京城地方,仪惧威慑颇足,不可小觑。可对于大少夫妻二人和老夫人,这三位您的血亲长辈,不值一提!”

    “账房此行,无异于提弓搭箭射苍鹰,百步穿杨不可得,怎能一箭中地?打从一开始,您就没打算让他轻易得所!”

    纤手整理衣柜的丫鬟,默默闭口,透过柜门缝隙观望自家少爷神情变化。青年会心一笑,并不点破,只是道:“继续”

    “想必少爷深谙围棋精深之道,当得国手。早料收关症结,查漏补缺,故而施为。”丫鬟收回目光,“大少爷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您了如指掌,而下一步,提议与大少共执库房,稍稍向后一步,想得海阔天空,自是不能,可若叫大少找您议论,不谈是非对错,只谈利害关系,奴婢以为,一则他不敢,二来他没这个能耐!”

    “这就是目的。说白了,少爷你心很大,比天下人、甚至比天下都大,敢将存身度日的家底交付他人,不可多得。可大归大,又不是傻,岂能无有半点后手?这就是你的后手,账房先生与大少不合眼,间隙很大,不说你死我活,要让二位容下眼里的沙子,难!他们眼中,老的不过府上一条狗,看着恶心,小的又是不堪大用的败类,不屑与谋!”

    “到最后,这两人之会相互监视互相算计,谁也不敢擅动府上分毫好处!您落得清闲容易,又能将二人牢牢掌控,难逃鼓掌!说到底,庙堂上帝王之用,名曰‘帝王心术’的平衡术,公子熟门熟路,不比陛下差多少啊!”

    丫鬟收拾干净,娉娉婷婷而来,颜颜一笑,优雅端庄坐在青年身旁地主坐上,仪容工整得体,俨如主人家。妙曼娇躯中,自然而然生出智珠在握的夫子书卷气,熠熠生辉,煞是迷人。

    看透一切的绿烛少女,很有自信,海底那样的宁静深沉。她将眼眸眯的狭长而锋利,目光掠过,利芒直指人心。玉指捻起瓷杯,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青年所用之物,然后掩唇一笑,竟是示意林枫给她斟茶。

    不说话不反驳的青年,使她越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这一刻她觉得,被人夸上了天的林家十九,欺世盗名、不过如此!

    自己比他强!

    青年啧啧嘴,抬手续茶。

    “手谈一事,对弈之人棋力相当,其乐无穷。但若相去太远,随处发力皆可斩杀大龙,何谈趣味?围棋九段,便是同段棋手,棋力亦有高低强弱之别,何况九段国手与初学蒙童之别?”

    不知情不自禁还是有意为之,女子一双如柳叶般清秀可人的眉目,陡然扬起,拍拍青年面颊,僭越教训道,“难成大器!”

    微不可查皱了皱眉的青年,不答话也不动怒,又问道:“薛管家呢?何为最大的惩罚?”

    “更简单,那位的人,尽忠职守,忠义难两全嘛!得罪主子而不罚,陛下作何感想?这一手地高明之处不单单离间人心,更在于攻心为上,哪怕对方心中洞悉,诸如薛管家之流,蠢笨如猪,如何想得透?一旦想不透,他会如何想、如何做?”

    最后绿烛盖棺定论道:“都不如你,大大不如!只可惜....”她瞥了一眼青年,似讥讽似调侃,“公子所谋,于真正谋者眼中,太浅显了,至少在我面前是。真正联手对敌,实在不屑、亦不能与之谋!”

    女子冷笑不已。这句话笃定且坚硬,落地顽石一样,足以将地面砸出一个坑!

    她对自己很有自信。

    青年又帮她续茶,自己也抿了一口,“继续!”

    愣了一下,绿烛好看的眉目轻轻一挑,如柳垂随风飞扬,闭口不言。

    青年咧嘴一笑,“不敢说了,还是说....你说完了?”

    忽然之间,气氛古怪了起来。智珠在握的少女,随林枫一句不痛不痒的问话,陡然心中一沉,清风掠窗一吹,丝丝冷意如刀,将书卷气削割殆尽。

    春风一吹,冰雪消融。

    俏丽女子依然俏丽,只是那份刚刚衍生出的气息,消逝地干干净净,重又变成床底衣柜间忙碌的小丫鬟。

    “到我说了!”咧嘴而笑的青年,砰然将被子放下,茶水四溅。绿烛吓了一跳,险些跳起来,突然感觉肩膀一阵温热,势大力沉,有人将手掌搭在香肩上,硬生生将她稳住了。

    “大抵....你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呢!”青年哈哈大笑,说不出的感觉,嘲讽不是嘲讽、讥笑不是讥笑,没来由的,少女无地自容,羞赧低下臻首。

    青年笑意不减,“久居掖庭身不由己,出来了,发现我姓林的不过如此尔,不足与谋,所以此刻在你心中,什么方敬亭刘方然孙卫陈滢,说不得有点本事,总归名气大过天,但真正入你法眼,还不够格,是吧?”

    “毕竟这些人在你眼中,与我差不多,对吧!”

    噗呲一声,林枫忍不住再次大笑,捂着肚子,“真该让你跟他们掰掰腕子,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做人一事,总归是弯路走出来、撞墙撞出来的。否则,人哪有那么轻易看清自己,晓得几斤几两,有自知之明。”

    “你这么聪明,死在他们手里时,自知之明肯定就有了!哈哈哈哈.....”

    主位上的新晋书房丫鬟,听着笑声不敢擅动,屁股下的舒适座椅火炉一样灼热。青年咧开嘴的那一笑,自知之明四字一出,她脊背发冷耸然一惊。

    扪心自问,自己错了么?

    片刻后,收敛笑意的青年面沉如水,忽然变了一个人似得,收回手掌,双手放在桌上,好整以暇,自有安稳气度,“知道我怎么评价你么?”

    林枫嘴角噙着冷笑,“很聪明,但不够聪明!用你的话说,太浅显了。”

    “奴婢想错了?”绿烛不敢置信。

    青年沉吟道:“不全错,对了一半!至少你知道,他们都不如我!”青年再度哈哈大笑。

    俏丽女子,出水芙蓉的身段摇摇晃晃,醉酒微醺,随时要倒。

    青年冷笑道:“刺杀楚平婴因何而败,到现在你都不明白!掖庭好歹算磨砺人、砥砺心性嘛,这些年你也没个长进!”

    哀叹一声的青年,并未多言,扔下两句话便离开了。

    第一句是,你想的太深,今日一切,我的意思就只是我的意思,表面之意,无有深意。信与不信,你会知道的。

    第二句是,你想的太浅,咱们之间隔着好几个‘两座大山’,而且你家少爷我,不会下棋!

    最后离开的青年,想了想,去而复返,跨过门槛附身于怔怔出神的女子耳畔,芬芳馥郁,他深深吸了一口,嘿嘿一笑,登徒子一般,然后森然一笑,白齿诡谲森冷,“你说,如此之多诛心之言,说与我听,你想干什么呢?”

    “还有,你那只使刀点心的左手,角度力道堪称极致,这么多年不曾荒废,日夜苦练,又是想做什么?天极宫那位当初放过你,并未追究,真的只因那位贵人苦苦哀求,别无他意?退一万步,即便如此,那位贵人为何帮你至此呢?她用身家性命换你一人,亏了还是赚了,赚的话赚了多少?你又分到多少?”

    “人活着不容易,有时候,死更不容易!”

    青年嘿嘿冷笑,嘴巴一闭,默默离开。

    本就摇摇欲坠的娇躯,如山崖悬石,青年一言过后,柔和双眸地灵动光泽尽去,呆板麻木,然后她好看地瞳孔忽然细微皱缩,细如针眼,惊骇欲绝的神情涨潮般汹涌而至,以至于扑通一声,女子姣好身段跌落座椅,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眼角处,眼泪夹杂着惊惧与恐惧,齐齐流淌。

    可怕!

    两个字,绿烛唯一的想法。

    她整个人颤栗起来,冷,心底最深处的冰冷,黑暗凛冽,冷得让人发抖、想死!

    他没骗自己,好几个‘两座大山’,不可以道理计!自己以为的手谈收官,殊不知,人家布局都更深更远,难以捉摸。遑论杀局杀法!

    那些名满京楼之人,莫不皆是如此?那也太恐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