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字体: 16 + -

第293章 铺路修桥

    经由林家府邸送出几封书信,除了以最快速度落入云家云小子与惊鸿苑主子方敬亭手中之外,还有几封雪花飘落般姗姗来迟,不疾不徐,日暮时分落入徐萧等家门府邸中。

    信中所言,为林家易主一事。

    令薛管家扼腕长叹的是,他一手策划出门庭若市的光景,为此用尽心力,却并未出现。

    半辈子混迹宫廷的薛胖子,见惯了为求高人一等而不择手段的行径,掌心殷红,非一两人命可得,也是个人物。可这么多年止步管事,再无寸进,说阅历不足心性不够,也不尽然。诚然为官一途,七老八十摸爬滚打不得门径,也有,而且很多。

    但归根结底,怪只怪他那颗不那么简单的脑瓜子,比常人远见深入,懂得择时而待、伺机而动的道理,但与久经风雨的豺狼毒蛇一比,又相形见绌。

    管事之位,可以说爬到了顶。

    因为在书信出发之前,他炮制出的计策本该运筹帷幄,不敢说决胜于千里之外,云雨于掌中,退路总要有的。可错就错在他思虑短浅,并未意识到那些心思比天高的大人物们,所思所谋,何等深远,远非他可望其项背。

    以至于书信到手,那些计较长达千百里的老少鬼才们,一律置之不理,充耳不闻。

    老者忧国忧民,小者鲜衣怒马,该吃吃该喝喝,比平日安逸。

    他们都清楚,天子陛下都逼迫不得的林十九,但有沾染,无论是谁,即刻要殚精竭虑平息其怒。小小一家不入流的门户之见,不成气候,难得住他?

    不需多言,九成是这混账懒肉作祟,懒得跟妇人一般见识,听之任之。余下一成还是懒,懒得打理那么一座破宅子,恰好顺水推舟找人接盘了。

    也不想想京城里,前前后后多少人图谋他的便宜,楚平婴各自为政的一家子,明里暗里就不下五指、亲家公宋太虚、意图暧昧的杜石毅跟牧野、沾了点边边角角的萧千瑜,以及那些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老狐狸,明明一文钱干系没有,林枫入狱和成亲当日,简直像找见了亲爹,半夜不睡觉,欢快地就差没上房揭瓦。

    结果如何?谁见他亏过一文钱,咽下一口窝囊气?

    没有,从来没有。后手不断,总能化险为夷。

    有功夫担心他,不如睡个好觉。

    这小子就是只刺猬,一时半会啃不得!

    时机还不成熟!

    只有一位姓云的少年幸灾乐祸,看过书信后挥毫泼墨,修书洋洋洒洒几十字,命人送往林府。一同带去的还有一卷刚从书房偷来的泼墨山水,正是为衬托山水挥毫真意,才把字迹挥洒地大气磅礴,大如米斗,以有气概

    大气归大气,写得实在不咋地。

    少年也知写的不好,他本就不擅大字,走的是中正方楷,且无有就地勾画狂草的棍棒大笔,只得以画笔代劳,草草收笔,一字笔画之间,横撇勾点转折,间隙极大,言之不堪入目绝不为过。只一想是送与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窝囊表兄,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顿觉不仅够用,还犹有剩余。

    剩下就当赏他的了。少年心中大喜,当即给鬼画符的字体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唤作墨中白!然后啧啧赞叹,往后自己也是开山宗派的老祖人物,长脸得很!

    下人将大纸折好出门,发现门框一边站着自家老爷。后者挥挥手,示意他赶快去吧,下人不敢说话,装作啥也没看到,一头撞出家门。

    然后这位云家真正的老爷,前不久才盛极一时,正该是春风得意的日头,此刻脸上愁绪如乱麻。

    云家还是云家,云家的过去已经成了昨日黄花。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只有堂内青衫少年。一是担心做派,这孩子那都好,只有行事作风让人放心不下。

    以往书房名贵字画很少,祖荫流传的,稀稀拉拉,比阴天里的星星还罕见。那段光景中他从未管过少年盗窃,顶多责骂半句,只有半句,整话也骂不全。

    谁家孩子不心疼啊!

    现在不同了,几亩见方的地界处处名家手笔,真迹字帖,甫一入门,四面八方涌来的沧桑古卷、名画古物,不啻于潮汐落定,简直要把人溺死。窃者不必甄别真假,随手一探,无不价值连城。

    少年变本加厉,一辈子出入书房的次数也没有这几日多。

    云邯倒是不担心那些字画,不必自己出面,自有源源不断的珍宝玩物,自己长脚了一样恭恭敬敬走进书房。只消他入门一看,前一刻少年经过墙面,裸露出的一块墙皮,马上被更为上乘之物取代。

    更有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回是,前脚典当铺收入少年典卖之物,一架云霄古琴。因古物众多,云邯亦懒得辨别来历,只记得是某位二品衙署政事费尽心血得来。亏得是琴,若是堆积而起的字画横幅,他未必记得起!

    结果刚出书房半个时辰,当铺东家慌慌张张送还回来,愣是跪在地上,给钱不敢收,情当吃了哑巴亏。

    尚书左丞好说歹说,摆足了官架子才威逼恐吓,人家收下两千两。事后他才知晓,古琴典当出五千两的惊人高价。

    外甥与陛下的交易,云家一杯汤羹其实分得不多,一杯而已,下脚料。然所得之物,已然弥天之大。在那之后他才真切体会到,何为高处不胜寒,何为豪门世家。

    父亲在世时,不过如此吧!

    这更让他惴惴不安,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万不可行差踏错,一分一毫都不行!

    所以行事力求稳健,到了和光同尘地步的男人,一辈子存身立命与规矩之内,分毫不逾。圣贤道理懂得比脚下铺路石板还多,更是不敢贪起利欲之心,因而对于儿子盗窃作风,即便是自家之物,越来越如眼中钉,容忍不得。

    之所以容忍至今,日后还会隐忍,是因为第二层顾虑。

    说来也简单,只有两句话,一是:娘死得早。

    尚书左丞此类繁忙担子,说是职务,不如说是生活。云立恒从小到大,他这个当爹的林林总总并未陪同几日。国事为重,无论圣贤道理、天地良心,他敢挺直腰杆直面天下人,大喊我云邯行的端做得正,俯仰无愧。

    回头也是如此,几十年没有白活。只是心窝里多了一份道不明的感情,刺一般的深扎进去,拔不出来。回想过去十几年,自己这个当爹的存在与否,对少年而言其实无关紧要。

    家国天下,不意味着顾忌天下,便可以放弃身为人父的责任。林枫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以为父亲而言云邯很理解他,既要我生来受苦,我甘之如饴便是,不怨你不怪你,来去赤条条,又何必千方百计认我?

    表兄弟二人大同小异,形只影单,如同漂流万方的求道者,历经三千世界,如露如电,入梦幻泡影,到头来一梦是空,换得一世孤苦。

    他很心疼这俩孩子!

    第二句是由来已久的那句谶语:祖龙死而地分,晦不祥而人杰出。

    若说对云小子打小没娘,孤独冷清,云邯抱有愧疚之心、不忍责备的话,那对于这一句无根无凭却让人不得不信的谶语,男人喉若悬剑,束手无策又寸进不得!

    他知孩子哪怕多活一天都是祖宗阴德,是不敢奢望的。

    少年那张病态苍白的小脸,比林枫入京时更为白皙俏丽了,看似美丽,女子也要嫉妒三分,其实是病入膏肓的征兆。

    他看不透自己的孩子,看不懂他做的每一件事究竟是无心之举,顽劣行径,还是在不着痕迹地交代后事。但他知道,关于林枫的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为他这个做爹的铺路修桥,盼望闭眼长眠后,自己也能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