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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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留神

    怀揣一封比几座山岳更沉重的加急书信的青年,静静立在当场,只看不动,像一座凝望远方的雕塑一般凝望信函,胸膛起伏不定。

    这封鲜红地仿佛淋血的书信有多烫手,青年再清楚不过。说是烫手山芋实在有些侮辱山芋,山芋再烫手,烫伤了烫疼了,熬过去也是有芬芳鲜甜的甘美回味。而手中之物就是块烧红的木炭,余火还未熄灭,熔岩色泽愈演愈烈,沾之既伤。

    神情飘忽的青年心情沉重,歪头一想,转手将信函与另一封书信一同扔了过去。鲜红翎羽划过规整弧度落在男子胸膛,啪嗒落地,他没有接。

    青年出声道:“陛下要的答案草民给不了,也没人给的了!”

    “给不给得了是你的事,朕管不着,朕只要结果,”男子漠然自负的声音徐徐传出,不急不缓,远的好像两人间隔着一座天极宫,“朕只要朕想要的结果!”

    “陛下何不要大辽皇帝将国土拱手相送?这才是你想要的结果。”青年讥讽。

    男子瞥了一眼,依然不急不缓,“朕要了,他不给,所以他要死!”

    “那你现在杀了我好了,”青年很光棍的摊手,“我也不给!”

    “契丹不给,朕要契丹亡国灭种,你不给,朕要你死姓灭族,林姓一字,自你之后永远湮灭,一个不留!”男子淡淡道:“你可以不给,试朕敢不敢!”

    身着明黄长袍九龙玉带的男子口齿清晰字迹淡然,全无折剑起誓类的决然孤愤和仰天怒吼,就那么随口一说,说是玩笑也可,说是打诨也行,总归让人呵呵一笑不作深想。可事实上敢说敢做的天子陛下,从来不曾妄言。

    极多参劾秦苍然的清流言官有口皆碑,彩器韶澈,皆是如此而亡。

    青年手中的铜胆被楚平婴拿了去随手把玩,入手沉重,在手中翻滚了两圈后察觉青年眼瞳明灭,似有戾气横生,笑了笑又说道:“朕知这些年来,朝廷上下乃至百姓坊间,谩骂比比皆是,好听些说失心丧德、昏君清臣、亡于眼前,难听些说丧尽天良、天理不容、披皮鬼兽。”

    手握铜胆的男人嗤笑一声,“朕不在乎,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天可汗玄武门兵变杀兄囚父、百万人屠武安君坑杀降兵百姓数十万、始皇帝焚书坑儒大破诸子儒道,仔细看看,一世之雄哪一个不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死后才堪后人评说,才被后人熟识,才论功过?”

    “朕也不例外。百姓不懂朕,朕不怪他们,朝臣不懂朕,朕也不怪他们,子女不懂也无妨,朕同样不加责备。不懂便不懂,朕不怕孤心无言,后人会给朕一个公正评判,正如当今评判先人。但所有人,包括你,都要明白君臣父子不可违天子之命不可弃的道理,这是朕的天下,你是朕的子民,朕给你一隅之地存身立命,给你权势呼风唤雨,则朕要你死你不能活,现在朕要你给朕想要的答案,你不能给不想要的。”

    “哪怕朕是错的也不行!”男子最后发问,单刀直入,悍然直击,“林十九,你可听得明白?”

    青年抿嘴相望,久久无言,胸膛跳动着温热。

    以当世眼光来看楚平婴很对,对的一塌糊涂,鸡蛋中挑骨头的宗婵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先贤明言赫然其上,耳目共睹。

    关键林枫不是当世人,对圣贤道理中汪洋四溢的通达之处,不在意以身奉行、止者与劳,做那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行道仕子。可对其迂腐呆板,以至于不近情理的狗屁文章道理,有时恨不得再来一次始皇帝的焚书坑儒,叫这些金玉外皮翡翠内在中夹杂的臭狗屎,永远消失在火海里。

    付出些代价也无妨。

    所以楚平婴理所当然的言辞凿凿,目光平静无澜,一直专注倾听毫无动作的青年又气又怒,一时间没了声音。觉得动怒太不值得,傻.逼兮兮跟几千年前的土老帽说大道理,几千年沟壑纵横,岂是千言万语说得清的?就算讲得清楚,得花多少工夫下去?多累呀!可要是不气上一气,心口憋着闷火不吐不快,迟早伤身。

    所以林枫生出一种古怪的欲望,想脱鞋底抽人,往脸上抽的那种。只是想到身处之地的天时地利人和,远在永安县救灾的师兄与大理寺的师父,已经抬起的脚默默放下,长长吸了口气。

    “不明白!”青年直言不讳,“你是我见过将歪理讲的最正气浩然的人。”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没有之一。”

    林枫看向掌中滚动铜胆的威严男子,愣了一下又说道:“你的道理在我这行不通。我是个不认父母、数典忘宗的混蛋,你很清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于我而言,比对你强不到哪去,想想这些狗屁道理在你心中啥地位,推己及人嘛,你有数就行。至于杀人......”

    青年咧咧嘴,“要杀便杀吧,力有不逮,贻害千古也实属无奈。至于是杀我一家还是天下林姓,坦白说,无论哪个我都不会坐以待毙,自我被逐出户以来,此方林家只我一人,死了不免可惜,我很怕死的....不要笑,怕死不丢人.....能不死是最好。天下姓林的那么多,我哪顾得过来?只能擒贼擒王。所以陛下保重!”

    “至于报复的手段,”沉吟半晌的青年仕子立于窗前,豁然一笑,两排整洁白牙森森白芒,眉眼带笑,黑白眼中光辉若现,又站在窗户边初生的红日晨曦中,沐浴光辉,温暖如春天般羞赧。就像那装饰华美的弓箭,镂空雕纹碧蓝尖峰,辅以庚角楼阁似得微雕,箭羽斑斓多彩,光华闪烁,离弦飞掠如彩虹破日,心向往之。

    但装饰永远是装饰,箭矢的真正目的只有杀人,离弦的那一刻它比寻常箭矢杀机更盛,锋芒更锐。

    林枫更是如此。

    楚平婴心神一震,只听得青年轻轻说道:“天子也是血肉之躯,也会死。戒备森严的天极宫到底只是森严,并非滴水不漏!何况就算是一块铁板,也会有撬开的办法!陛下出来进去行色匆匆的,也要留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