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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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夜谈(二)

    少女臻首点了点,然后又摇了摇,最后赧然低头,“只知方文对您怨气很深,还敢威胁与您,日后咱们与方家恐怕生有隔阂了。至于清乐殿下,看得出她很护着林公子,可来的毕竟非公主銮驾,面对的又是爹爹您,所以有些怒气不便发泄,有些怒言不便明说。”

    “还有么!”老东西似笑非笑,光暗分明衬的他有些鬼魅。

    宋明珠之所以被人称作‘女夫子’,固然与他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攀结权贵之人绞尽脑汁的阿谀奉承,虽然不足为信,但并不意味少女全无真才实学。事实上读过几年书的少女,又生在显赫之家,即便老东西自小不愿她沾染是非,因而爱护有加,不见世事阴暗,但对于世事之见,尤胜大多数人。

    所以对于风姿淡然的女儿,老东西隐隐抱着几分期待。只是这次他失望了,少女只是摇头,并未想通其中关节。

    老东西叹了口气道:“为父想让你看到的,是他们对林小子的态度,你明白么?”

    少女想了一会又摇头,“还请爹爹明示。”

    宋太虚颓然,心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懂也好,他宋家还未江河日下到护不住女儿的地步。可一想清乐那股子聪明劲,阴狠毒辣又古怪不羁,把她爹娘性子继承了个大半,便是他这种老东西对上也须如履薄冰。以后一旦因林小子生出龃龉,清乐又执意护短,女儿此等心智如何斗得过?

    混账丫头下手没轻没重,女儿要吃大苦头的。

    “老夫与方家结交四十余年了,”老东西捋着大胡子,满面愁容,心思不知飘向哪里,“四十年中老夫不与方家共荣辱,双方亦少有往来,可三十余年之前,皇后方氏奉旨平乱,老夫为左前护大将军,奉命侧翼冲杀,那时方家的家主方璐功乃行军主簿,调集大军开拔所需粮草,建立运粮渠道,实打实的乃老夫部将!”

    顿了顿,见少女面无表情,显然这桩往事并不如何震惊,老东西接着道:“所以十年前某个清晨,有一浑身露水的落魄小鬼登门拜谒,从深夜等到天明,老夫派人问他为何要等,你我素未谋面,小东西说他姓方,受父亲之托,入京拜谒的第一人必须老夫!”

    老东西咧嘴呵笑,像是又看到了那个倔强的小鬼站在晨风中。那时小东西的脊背还不如现在挺直,长得也不如现在好看,白嫩的很,就那么直愣愣站着,既不喊人通禀也不言语,与门前石狮照面,像是在面壁思过。

    守门将士调侃说这是个傻小子,盯着石狮子看这么久,肚子饿的咕咕作响,可能是想把大家伙给吃了,然后他大声嚷嚷说这东西不能吃,小子你别瞎想。另一人说他要真吃,老子请你去碎花楼。

    碎花楼是京城那时最有名的花馆子,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几年后换了主子换了窑姐,易名柳月馆。

    两人哈哈大笑,他们当然知道小家伙不可能吃,他在等人,虽然他并未说话,可他往哪里一站便不是漫无目的。谁都知道他在等人,说不上为什么。

    等了很久却没等到人的小家伙独自走了,一言不发,两名将士注目相送。之后的半年中,一个名为方文的青年迅速崛起,流星划过天际那样快,照亮京城,光彩刺目。

    老东西才知道原来他是方璐功的儿子,皇后的亲弟弟!

    “爹爹的意思是,您与方文早有旧情!”少女说。

    “旧情二字不免夸大之嫌,老夫知晓他必然有求,当时方家的光景,加之皇后奄奄一息,说是大厦将倾也不为过,但在那些日子里,方家人不曾央求老夫,老夫也不会自找麻烦主动帮衬!”老东西苦笑道:“等了一夜的方小子,对老夫没了耐性跟好感,再没来过。”

    神色疲倦的老人出神了,恍惚迷离,不由自主将两个小家伙放在一起,顿时脸色惨白,“进了宋家大门的人多少都会留下些东西,一般而言莫过于金银首饰、珍奇物件,俺老夫撒泼打滚,混账名头不白来。但这两个小子,好硬的心肠,把老夫最不该收的东西留下了!”

    看着神情恍惚父亲的少女,被捧在手心十八年,品得出老者坚硬面容下的苦涩。她知道父亲后悔了,有些东西留下了就送不回去了,送回去人家也不会收。而且爵位上至国公的老东西,不能低声下气的去哀求。

    她有点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名为方文的折扇青年,与狠辣之名张扬天下的公主,没有任何犹豫。齐齐为了她未过门的男人与老爹划清界限。一个愤起威胁,明目张胆怒斥老爹‘绝情寡义自封而行’,言辞决绝,几乎断绝两家重修旧好的可能。另一个只捎来一句话无关痛痒的话。可越是不轻不重,掂量起来分量越重。

    封号清乐的少女威胁都懒得说,她的意思很明确,再有下次,她会直接动手!

    还有晋王殿下,父亲将他扛至公主府十余日了,捡回一条命。可他不早不晚,偏偏挑选此时上门拜谒,传话与清乐一同,难保姐弟二人不是暗中商合,说他不是来了却恩怨,谁信?

    清丽淡然的少女有些冷,唇齿打颤,不由得紧紧素裙。并非夜寒,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冷。甚至可以称之为惊惧!

    人唤林十九的青年比她尚还小上一岁,入京才三个月啊!已能逼迫辅国公了!难以想象给他五年十年,他会走到何等地步!

    “还有一事,本与你无关,但于情于理为父应当告诉你。来日受了婆家委屈,是老爹的错,老爹给你赔不是!”宋太虚眼眶含泪。

    少女花容失色。

    “不知你想过没有,陛下欲将林小子缚与京城,招法可有千万种,为何独独选赐婚?赐婚女子千万,陛下大可做个老好人,挑选天家贵胄中相貌品行合宜的女子册封郡主、公主,用作人选。再不济,清乐对林小子痴痴不忘,用情极深,正是上佳之选,如此林家与天家姻亲,林小子为天家子弟,岂不易于掌控?可陛下选中了你,你可知为何?”

    老东西伏在案上,老脸多了一层名为愧疚的情绪,死死将他压住了,“林小子觉得自己是孤儿,可他不是,他也有爹娘,没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爹叫林正,赤胆忠心古今少有!他娘姓云,就在京城!”

    满心关切看着老人的少女,翻遍脑海记不起‘林正’二字,此人从未在她记忆中出现过。少女不禁问道:“那这位林正大人去了哪里?”

    “死了,我亲手杀的!”宋太虚老泪纵横,双手死死扣住桌案,“我愧对林正,亲手砍下他的头颅高悬城门!十七年后我又愧对他的儿子,亲手将林枫埋在京城!若那风干的脑颅双目犹在,想必在死死瞪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