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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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少一个

    京城地界之中,有一座靠近宫城神仙府邸的城隍庙,坐落在宫城福禄街与一座独门独户大宅子的夹角中。街上多是来此烧香拜求的善男信女,街道两旁有许多贩卖各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摊点。靠近皇城根下,连着这些不入清流的小摊小贩,都蒙上些高墙后的天家威仪,腰杆挺得笔直。

    京中小贩,做人比各方州府地方小贩,更来的有面。

    有身穿灰色皂袍作市井打扮的老道人,仙风道骨,下腰提铜锣,低人一等模样,背后背着‘麻衣神算’四字的白布幌子,打人流里头穿过。跟着一双童男女,均五六年岁,男孩双手抱胸,稚嫩小脸不苟言笑,有不符常人的早慧之相。

    女孩穿着一身宽大道袍,骑在老道脖子上,白嫩小手吃力托举敲锣木棍,嘟着小嘴嬉笑出‘驾驾...’。衣摆大袖蒙过老道双眼,道袍大小,正当是道人体样。

    可能是两位活祖宗不好伺候,老道拨乱反正,衣摆归位后,怅然叹息,只觉老天无眼,摊上这么两位不讲道理的老祖。

    身下老马沿福禄街走到城隍庙,人流渐多,女孩更是欢欣。城隍老爷立在大红高门楼里边,左右有与她一般年岁,个头高了许多的顽童,为争学问高低,隔着城隍供奉神像大吵大闹。兴致酣处,人手一支冰糖葫芦隔岸相投,一颗颗直奔对方脑门,你来我往,礼尚往来,绝不留手。

    两人打定君子动口不动手,神像为河界,隔岸相争,不逾矩。

    女童暗暗吞了口口水,小眼睛骨碌碌盯着糖葫芦飞来飞去,娇喳道:“不规矩,五方红晶过城隍,落地成精!”

    老道抬手捂住女童小嘴,手迟一步,立时懊丧满面,“祖宗呦,可不敢往外说!”

    河界两岸蒙童不解其意,转头看是算卦道人,很没好气,摘下一颗糖葫芦闷闷扔给女童,说:“何解!”

    “不解!”女童一口吞下,嘻嘻摇头。

    蒙童气的又扔了几颗,女孩才吮指偏头,奶声奶气道:“无解,叫你们师父解去!”

    说完一拽老道发髻,只听哎呦一声,痛的铜锣也不顾了,撒手策马奔腾,挤进条人流里。男孩捡起铜锣,仍旧双手抱胸,刚欲走,听两蒙学孩童骂骂咧咧,就要追上。

    手持铜锣双手抱胸的孩提,默默走着,然后悄悄伸出一条腿,两人一前一后铺的倒地,磕了个满嘴泥。一咕噜爬起来,四下男女不断,哪里还有铜锣的影子!

    两人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老头你真差劲!”小女孩骑在上方,奶声奶气地说。

    “小娃子懂啥?”老道人面部红心不跳,挺直腰杆说道:“老道我大袖飘摇,一枚铜子千斤重,是贩夫走卒凡夫俗子拿得起的?”

    女娃忙翻白眼,拆台道:“呸呸呸,就算铜子千斤重,拿不动,也不是你没钱的道理!”

    男孩默默从后方跟上,不言不语。

    老道脸面挂不住,又不好意思责备女娃,就转向男孩,“不是好娃子!”

    男孩嗯了一声,懒得理他,女挤眉弄眼,小奶指指着老道后脑勺,嘴巴张合说着什么。男孩不看也知,又是要他挤兑老道了。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是不那么好的娃子!”

    女孩嬉笑出声,老道老脸一红。

    “锣给我!”老道气的夺过铜锣。

    男孩手中一轻,空无一物了。他拍拍手,对此显然是习以为常,突然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天真的问道:“老头你到底多大!”

    老道被他问的一个踞趔,险些将小姑娘摔下来。

    僧不问命道不问寿,这是忌讳。修为高深尤其如此,佛家怕那六道轮回,阎王在生死簿上找准名字勾一笔,让瞒天过海又刻意显得不起眼的漏网之鱼,寿终正寝。道家又怕老天开眼,冥冥知晓寿数,给收回去。

    所以小小孩提猛地一问,与催命鬼无异,非是真正好脾气或者勘破生死,非得撵他打一顿不可。

    老道气的喘粗气,使劲拍打脖子上垂下的小脚丫,肯定是她使得鬼。

    小丫头痛的嗷嗷直叫,又哈哈大笑。

    两辆马车并排打福禄街道驶过,双马拉车,规格相仿,从城隍庙南边方向过来。仪仗相同,皆是官家排面。不同的是靠左一辆较之右边,更为精致馨香,色泽也更绯红,是女子乘坐的车马。

    马车缓缓而过,马匹打了个响鼻,踢踏踢踏踩着步子。

    马车即将经过老道时,女孩顽皮扯了扯车顶檐牙吊下的装饰流苏,紫红色,贵不可言。而另一方车马,流苏是明晃晃的金色。

    女孩男孩都很惊讶,羡慕不已。

    “走远了,看路!”老道有些吃味,行走江湖积攒一身道法,俩小家伙没对他放过一个响屁,居然看重这些虚有其表的东西。他气道:“有啥可看的,老道我堪舆风水、易水行龙,三根竹签换来大富大贵,都是寻常小事尔。你们舍近求远?”

    小家伙们齐翻白眼,女孩一指马车,“跟上去,还要看!”

    “不成,我又不是马,被大和尚看到岂不笑死!”

    “去不去!”小女孩一瘪嘴,泪水打转,眼看就要哭出来。

    “不大不小是个麻烦,不去!”

    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道头大如斗,铜锣咣当掉在地上,整个人飞奔出去。行人为之侧目,一把年岁身板硬朗,难能可贵呀!

    孩提无奈捡起铜锣,抱胸默默跟上。

    .........

    两辆马车并排行驶,缓缓停下,路边一家迎风招展的诱人楼阁,挂着娟秀不失华润的‘柳月馆’三个大字。

    紫红衣衫女子与三道金色绣文青衫的青年一同落脚,不差分毫,相视一笑,敌意之中又有和睦相处的滋味。

    人称小管仲的陈姓青年,毫不掩饰疑惑,直接道:“清乐殿下府上掌司,邀魏王府上管事,落足太子麾袍羽翼柳月馆。掌司此举,耐人寻味啊!”

    被称为李掌司的貌美女子,并不答话,紫红锦绣一挥,两辆并排车马直行而去,寻驿点停下。旋而女子掉头,行十余步后站定,美目盼兮。

    陈姓青年所处之地,乃柳月馆大门正中,先前马车将人群冲散,一片空旷,视野极好。

    陈滢一脸疑惑,紫红衣衫女子朝一侧一指,顺目望去,是一轮落日景象。只是落日正中及下方,被一方高台遮住,正对太阳,高台之上是何光景,辨别不清。只看约莫几道人影,恍惚的很。

    突然听人喊道:时也命也!

    是一个头上骑着女孩,身后跟着男孩的老道人。

    砰!

    有巨响轰然降下,渗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咔嚓响了一瞬,几乎毫无间隙,衔接以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听的人肝胆直颤。

    三道金色绣文青衫的青年,哪里还有半分意气风发和道貌岸然?抱着右腿翻滚在地,鲜血直流,腿骨不自然扭曲成奇异弧度,膝盖外翻,隐显森然白骨。

    轰响响起的同时,老道双掌放于头顶一尺,平铺开来,遮住女孩视线,同时脚下一错,挡住男孩。等他做完这些,原本喧闹熙攘,因变故陡然寂静的人群,爆发出惊恐大吼。片刻后行人拥挤狂奔,纷纷逃离,只留有几名胆大汉子,被紫红衣衫女子勒令打走。

    “李掌司,你好大的胆!”倒地嘶吼的青年痛苦咆哮。

    紫红衣衫女子抿唇一笑,动人心魄,“下次称呼殿下,记得加上公主二字。清乐殿下四字太随意,不讨喜。”

    街道另一边,有马车徐徐而来,风头仪仗不及女子青年。

    倒地青年面色惊恐,疯狂大叫:“唐.....”

    一字出口,已经迟了。马车之上刚刚露面的唐家公子唐怡,甫一落脚,车马还未离去,轰响再来。

    只是他落脚一瞬,无人发觉那姿势怪异的老道人,脚掌一跺,不知是何原因,唐家公子下脚青砖兀的凸起,整个人重心不稳,倾倒下去。

    而后轰响,肩膀好似炸裂,整个人躺倒在地倒滑数米才堪堪停下,外头披着的名衣绯铸,烂成一张破纸,又被鲜血浸染。

    剧痛如潮水汹涌,波涛不绝。伤势更重的唐家公子昏死过去,面白入纸,紧接着陈滢目光睁大,锦绣绣花鞋底猛地放大,踩在脸上,紫红衣衫女子用力踏下,正中眉心。后脑与地面撞响,努力保持清醒的青年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紫红衣衫女子挽起袖管,对着落日,欣赏自己那满是伤疤,并不赏心悦目的玉臂。心里暗忖,主子冒险出力,为公子担下这一切,究竟值不值?

    老道人感觉不对劲,两手贴近之处,并无女童脸蛋的娇软触感,而是一团毛茸茸的。他抬头一看,小丫头缩下身子,整整矮了半个头,此刻正露着双眼打量地上两人。

    前方起了争执,是倒地两人随身仆从着急救人,又要紫红衣衫女子给个说法。

    “人不满十,不见阳秽!”老道怒瞪女孩。

    “王八念经,我才不要听!”小丫头一瞥头,不看了。她已经看完,转向那方高台了。

    提着铜锣的孩提早早看向那方,生来早慧又异于常人的两人,只须眯着眼,就能盯着刺目光华看清台上风光。五位文士模样青年少年站成一排,遥遥眺望这边。他们右方,有魁梧汉子肩抗黑色物件,不知是何,只是那物件稍稍偏转,掠过自己,两名孩童皆是浑身发抖,面如金纸。

    女孩险些栽落。

    “知道厉害了吧!”老道幸灾乐祸,拍拍男孩后背,“徒弟,看他们命数如何?”

    男孩不答话,铜锣高举,女孩敲了一下,锣声给两人回了魂一样,面色好转,男孩才道:“她是你弟子!”

    女孩高举双手,嬉笑道:“我是我是!”

    “那你说!”老道掂掂肩膀。

    “我不知道,本事你交给他的。”

    “你俩一起说!”

    男孩没有再推辞,这是考量。虽说老头看起来没啥本事,整日神神道道,瞎糊弄,但一眼看出他们兄妹二人异于常人,从乞丐窝棚把他们捞出来,他就该感谢老头。

    所以对于他传授之物,又是山脉地势又是风水神邸,男孩不信,却也尽力背下大概,也拼命去理解。所以一看几日,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思量的。

    沉吟片刻,男孩一个个罗列道:“最中间左侧少年,甲中盖棺,时日无多。死人无需多言,你只管自己看。旁边那个,气机内敛,颊生双鹤,聚命之相,活得久,但命不好。再旁边那个,嗯......不可多言!右侧第二人,拿折扇那个,面如银钩命似铁,半生修来半分跌,过了青云直上,不过孤坟枯骨,最是让人不喜。”

    “最后那个,唔.....很乱,长生桥断而续接,是蒙受天机浩劫不死还是怎样,看不出。总之....他活不久!”

    老道无言以对,这个弟子天赋之高,确实让人惊叹。他扭头看了一眼,笑眯眯问:“这几人命数可有牵连?”

    这回轮到男孩说不出话了。命格一事最是难料,本就如大江大河,动辄分流无数,流动期间,哪怕任何小事都足以改变流向,衍生无数可能。所以能看一人命数,已经是极难极难,亦是男孩的极限。而将几人命数重叠,寻觅牵扯,就好比将森林根系整个刨出,追根溯源,找寻交点。

    老道随意一问,还是五棵树的交点。

    女孩扯动身下花白发髻,气的叉腰,“不公平!”

    老道不管她,咧咧嘴,还是问:“一点也看不出?”

    男孩眉头紧皱,冥思苦想,头痛欲裂。最后他抬头盯住台上几人,白嫩幼小脸上乌筋暴突,呈现诡异深沉的黑色,煞是可怖。

    男孩扑通跪地,又整个人栽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宛如迟暮,“少.....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