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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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舆图

    青年放下画框,对陈老笑了笑,“灯还亮着,弟子左右寻思,便进来看看。”

    陈老正在出神,灯火阑珊的光与暗重叠出另一道身影,眉目与林枫五六分相似,身着紫色袍服。那人仰天大吼,歇斯底里,近乎咆哮的巨响在陈老耳畔炸响:鞠躬尽瘁,虽九死而犹未悔!

    跨越十余载岁月,那震慑人心的吼声与身影仍历历在侧,血脉沸腾。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嗓音沉湎嘶哑,青年登时一怔。

    陈老赶忙道:“云家并未为难你吧?”

    青年摇头,“没有,云大人秉正不阿,严苛了些,但对事不对人,并未因对人好恶而别生他意。只是......”林枫想起了捣练图,头大如斗,“云家独子立恒,似乎有意与云大人作对,行事颇有些乖张。约莫再见,云大人对我再没好脸色了。”

    青年又想到云邯那张老脸,板砖一样硬,就算笑眯眯对着,大抵也是哭丧的感觉。

    陈老大笑道:“晦不祥而人杰出,云小子生来丧母,乃不祥之人。其父云邯与已逝云老爷子性子相仿,门户之见看得极重,因而对他这独子既爱又恨,对于养教一事怀怒怀仁,动辄斥责怒骂,而后又愧不当初,怀之以柔。两相之下,久而久之,乖张顽劣也在情理之中了。你多担待些吧,他与你相仿,同是惹人怜惜的小子,本性不坏!”

    青年恍然大悟。自诩生意人的云小子,虽则生时高门显贵,但身世悲苦不在自己之下。一时间,青年对他有些同情。

    陈老定睛在乌木画框上。

    “买的!”林枫狡黠道:“一千两,师父帮弟子长长眼?”

    老人一怔,旋而笑骂道:“混账东西,深夜造访原是为此,为师当不得你深夜一礼了?”

    “师父哪里话,您不想看,弟子也不能硬来不是!”青年嬉皮笑脸,赶紧把画框推到老人面前。后者指着他,“你呀你.....”大手搭在框沿,老臂一提,掌下之物纹丝不动。

    老人惊疑一声,加了几分力道,也只是轻微挪动一些。

    老人垂目不解。

    “身如黑炭,颜色有殊,遇水黑亮,涂油色驻,烧灰为黄,异于普木.......”青年缓缓道:“弟子查验过,确然乌木无疑。”

    老人点头,似是肯定,旋即又缓缓摇头。

    太重了!

    乌木沉重不假,埋于地底不知几多年月,天长日久,内质早于草木之属不同。上好乌木遇水可沉入泥沙掩埋,流水不腐,浴火可固守而半刻不燃,灼木不焦。

    老人活了一把年纪,曾为一城值守南北奔波,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见识之广博远超寻常人等。第一眼起,老人便知是乌木,可沉甸坠手、如擎顽石的分量,显然不同寻常。

    至于那副荷塘春水归人,老人只看一眼就自动忽略了。点睛之笔的六个字,都比不得老人随手拈来的潇洒。

    “弟子怀疑木质古怪,苦于见识粗鄙不敢擅动,所以....”林枫摸着鼻子哭笑。他相信云家妇人所言皆准,落魄归落魄,云家门户犹在,不是说跑就跑的江湖骗子。

    只是这么个黑不溜秋半红不红的东西,实在不像价值千两的模样。

    “非是木沉,而是物重。”黄土埋过眉毛的老人很快察觉异常,此物重心不在画框,而在中央。

    陈老双腿夹住沿边,干枯手掌扣住画纸与框沿紧密结合之处,生拉硬拽,老迈残躯佝偻发力,刺啦将画纸拽了出来。

    想象中纸张断裂的光景并未出现,画纸非纸,拽出之后才发现是一层细密的麻布。不知哪位匠人手笔,麻线浓密异常,包裹纸浆以蜡密封,撕扯受力后抖落一地白屑。

    林枫接过手来,将整张画布拉出来,足有二指厚。

    “是什么东西?”林枫皱眉将其展开。屋角逼仄容纳不下幅面,只展开半篇。入眼一片墨色,无数线条错综纠结,杂乱无章。画上有山有水有,驿路高山并肩接踵,大河大江汇流分支,统统罗列,但画幅将一切浑然抹平了,一点高低错落都没有。

    山河城池旁有“百二十七”等字样,标注高低。

    这是一幅地图,极尽详尽之能事,单单半篇的整体轮廓,与楚家王朝版图的西南方不谋而合。西至暹罗、太真等附属国,偏南临海,距海岸四十余里的几座孤岛散落标注,方位精准。

    不仅是王朝版图,而是天下版图!

    老人老眼中充斥着难以想象的震撼,下巴险些惊到地上。世事洞明,他比林枫更明白这幅图的价值。干枯老掌攥住边角,以至于半百老人难以自控,残躯微微战栗。

    “暹罗、太真、坊浑、以太佉......”老人指着几处地界,嗓子干哑,“这些,还有这些.....只闻其名见所未见,世间真有如此详尽地册?”

    老人不敢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不能不信。图中几处地界他亲身远游过,分毫不差!

    此乃大楚最详最全之图,亦是天下最详最全之图!

    而这幅首屈一指的地册,眼下掌控者竟是十七岁的少年。

    起初,林枫并不明白陈老缘何激动,一张地图而已,不见得多珍贵。但当一连串小国名称蹦出,他干燥的手心潮湿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当世没有卫星图跟航拍,更没有图像还原。山水地貌要靠人一步一步走出来,边走边记,别无他法。人生不过百年,绝无可能走过大楚每一寸地界,乃至王朝版图之外。

    也就是说,这份沉甸压手的麻布画,耗费几代人心血,当世无双。标注无不源于实际,一点参考史册的痕迹也没有,力求臻至真实且完整。如此严谨考究,自然不是为了美观,而是用作军事。

    这是一幅军事地图,囊括天下。

    青年心神皆震,暗自估算价值。一万两、十万两.....还是,无价之宝?

    千两易买得来的破画,摒弃糟粕如同洗尽铅华,价值翻了一个大跟头。

    舆图!是这幅地册的名称,写在右上角。

    不由让人想到风水上的‘堪舆’。其实堪舆一词最早代指勘探地貌,经后来演变,逐渐成坐拥地师之名人物的专门术语,成就风水一门。再往后衍生众多分支,如麻衣、峦头。

    舆图麻布只略微泛黄,韧性十足,成图不超过二十载。二十年前风水早已经大行其道,霸占堪舆一词。

    也就是说舆图本就堪舆之用,风水师所做,用以勘探天下地脉。后流落到当朝者手中,加以修改佐证,使本就切合实际的地图更加真实,作为图谋天下的军图。图上有几处难以察觉的墨线痕迹,是修改留下的,恰好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