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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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蠢驴

    云邯心底很是一番纠结,青年面色古井无波,如死水一滩了无波动,而又双手拱垂目光肃穆,半分不妥也无,执礼严苛有序且周庄得道,凭他几十年洞察百态的招子,须臾息之间竟难察蛛丝马迹。

    他叹了口气,“有心了。”

    青年连道不敢。

    突然想起一事,云邯合上黄册,沉吟半晌难以下问。最后看妇人殷切又担忧,才无奈兜了个大圈子问道:“你与晋王叛经离道、大不可为。只是昨晚殿下揽轿问询,老夫云家既能于波澜暗涌处,仰仗家父昔年结下地一段段香火情与诸多私交,存留至今,虽谈不上光鲜门第,寻常人家眼中早也是不可攀附的权贵。老夫便急于得知昨日几个时辰中,你与殿下所言为何?以至于无功无过、光尘暗合地晋王,急迫知晓云家留存之密,而又在离去时姿态极低,对恒儿频频赞扬,更要直抒胸臆上门拜谒。”

    “老夫想不透,云儿听潮阁大门也未曾迈入,怎得晋王青睐。殿下对老夫垂眉下问之时,陛下对最小嫡子非但无有斥责,损皇家颜面,反而龙颜大悦,赏双屏仪仗。凑巧的是,太子殿下随驾回宫,似是有些,不甚欢喜.....”

    云邯适时打住,不再言语。一双浑浊老眼宛如盛放烈焰,目力所及,青年如被炙烤。

    林枫暗暗咬牙,楚勉小子少不经事,未免太心急了些。

    “小子身后之事滔滔难绝,身份家室亦不得而知,所以殿下询问,无以作答。大概是殿下不明就里,又与阁中诸位风流才俊接触颇多、私交甚密,乍见生疏面孔,两顾不相识,不免将小子与同为生疏的您有所联系。”林枫干笑道:“不难理解。”

    云邯缓缓道:“的确不难理解,说得通。可殿下既将你认作恒儿,又与他放下姿态、纡尊降贵有何干系?”男人暴然轻喝,“林枫,君子守心,你林姓一门未曾有你这种不老实的货色!”

    妇人干裂手掌一攥,心尖都是颤了颤。

    青年淡然道:“大人言重了,小子与晋王殿下互不相识,所言不过家长里短、风月文章尔。至于别的,委实不曾言及,也委实不敢言及!”

    云邯老眼一眯,火光更胜几分,逼视道:“当真?”

    “当真!”

    男人沉默了足足半刻钟,才站起身,一张老脸又冷又硬,像是一块冰,“有辱师门,败坏家风,竖子尔!”他冷笑道:“无怪乎陛下英明圣德,又要老夫管教与你,你这竖子,真当戒尺受罚,长跪宗祠忏悔,来人!”

    最后两字云邯暴喝,门外立刻有人高举案盘,横陈一条一尺长短的黑红竹坯。似是为了更加得心应手,竹坯一端仔仔细细缠绕一圈圈纤细麻绳,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并不刺手。

    青年嘴角抽搐。

    “大人认为,小子能与殿下说什么?”

    云邯冷哼,“所思所想所言,皆是你一心而定,本官不知,也不想知!”他拿起戒尺。

    “既然不知,为何要行家法?”

    “子不教父之过,本官代你父尊管教。”

    青年微微哼了几声,站直身子,平淡双目直视火光。双目相触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似是有浓郁火药味弥漫开来。

    “跪下!”云邯面若寒铁。

    林枫心头渐起怒气,“男儿膝下有黄金,况且我没有父亲,不须你代父管教。”

    “放肆!”

    宛若闷雷炸响的狂吼,陡然在耳畔响彻。云邯面目狰狞,微不可查地余光瞥见竹椅上,被他勒令作壁上观不得干预的妇人,摇摇欲坠,随时可能闭过气去。

    “有何放肆?”一字一顿,青年举着重锤一般,一下一下捶打在妇人胸口,他缓缓道:“生而不养,不如鸟兽,养而不教,愧为父母。自我记事起,未尝父母一粒米、一口粥,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抛开人性冷暖,还不是老养子小、子养其老。我林枫这身皮囊,是兄长林贤一肩扛起,却还是养而不教。”

    “半年之前,林贤与我定了分家文书,五十两银钱斩断此前恩情。站在这里的林枫,不是所谓林家林枫,孤家寡人不成家,子语不乱禁,我只是林枫。如果非要称为林家,大人至少分得清口口声声言语横飞,称呼的是哪一个!”林枫不快道:“无父无母之人,不须大人代为管教,定要显耀威赫,还请大人等个几十年,小子称林枫一脉首位家主,当无不可。日后犬子言行悖逆,不服管教,定请大人代为荆戒!”

    青年罕见怒火中烧。往日不管如何,背后阴人也好,针锋相对也罢,哪怕是面对张礼少有怒气横飞之相。因为没用,两世为人之人,太过清楚为人处世是个什么模样。所谓君子动口的争论辩驳,往往不了了之,难有定论。

    口舌之利,终不及拳头诡计。按圣人之言照搬全信,大楚何须佣兵固守,收壤边关?将天下夫子全遣送敌国唇枪舌剑,长篇大论,何愁天下不平、百姓不治?

    那才是真正的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可时至今日,无人敢言撤关归朝,事实上边境屯兵自重,大战虽不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境地,却是摩擦不断,兵燹难消。

    他之所以喜怒于形色,知与云邯龃龉争执实乃不智,往大了说有藐视天子之嫌,但还是义无反顾。是告诉云邯,继而告知楚平婴,他没有亲人,至少当世没有。想以此为窠臼枷锁,只能说你想的有点多。

    当然,更重要是要将心底一片清净地,留给占据他心扉,却并不存于当世之人。那是他的逆鳞,孤单时缅怀的回忆,绝不容他人染指触碰,不论云邯或楚平婴,谁都不行,只有留着这些位置,才给人归宿感,才知道自己是谁,生在何处死于何方,姓甚名谁。至于真正的林枫,他为他做了很多,再不觉亏欠。

    至于他父母是谁,与自己何干?

    但在仁孝治国,《孝经》当头的天下,青年是行差踏错,走的太偏了。价值观不同,注定他与世人有所不同。

    云邯怒发冲冠,愤恨丢下戒尺,转过搀扶妇人。

    后者眼眶发黑,昏厥过去。

    “竖子,陛下命本官管教,你敢不从。”云邯气的发抖,“本官上奏陛下,你吃罪得起?”

    “小子不敢,不过与大人说些心里话,功过是非,陛下心中自明。”

    云邯心头怒火更胜。

    背后不言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男人抱起妇人,火急火燎而去,口中大喊大夫。

    林枫一个人走出书房,老脸难看。回头张望,暗忖自己莫非与书房犯冲,每每入内皆无好事,全惹一身骚。

    一道身影不知从何窜出,一闪而逝,却是云立恒钻进书房,砰声关闭房门。不至片刻,少年笑嘻嘻探出脑袋,冲青年招手。

    林枫疑惑上前,前者摸出背后画轴,大笑道:“多谢林兄长相助,实乃天赐良机呀!”

    林枫无力挥手,不愿搭理。

    少年又道:“兄长莫要颓唐,本公子给你报仇了。”他拽起青年袖口,两人做贼心虚,偷偷溜进柴房。

    展开画轴,想象中札札弄机杼、女子素手织布的场面并未出现,而是一副飞鸟图,落款:黄石柏留尘,往下是一方掉色暗红的印章,难以辨认。

    “捣练图呢!”青年问。

    “为兄长报仇用了。”少年贱兮兮的,凑过来嘿笑,“本公子在图上写了一字,将图毁了个彻底。又与翠竹山居图易位,悬于书房‘南山书屋’牌匾下,入门可见。哈哈哈哈,老爹要被气死了!”

    少年忍不住抚掌大赞,夸耀自己。

    林枫战战兢兢,“你写了啥?”

    少年不愿说,愣是摇头,林枫咬牙一把将其拽过来,目光通红,他才败下阵来鼓囊说道:“咋急眼呢,还不是为你出气,不知好歹。”

    他气呼呼坐在一旁,不知想到什么,又大笑起来,“问起小爷写了什么字,那真是问对喽,那字儿少有人写,卓绝难见又灵性十足,铁画银钩,栩栩如生,乍看定被视为活物,画龙点睛之笔也不须,毕竟是小爷手笔,说不得破纸而出,成就一方生灵也未可知,跟《西游记》写的那样.....”

    林枫捂着脑袋,“你究竟写的啥?”

    少年嘴巴一瘪,“不告诉你!”

    “........”

    “林兄长呀,你想想看,小爷为你连捣练图毁了,又少不得老爹一番怒骂训斥。您是人人敬仰的大才子,照理来说,是不是欠小爷一个人情!”少年异常狡黠。

    “滚滚滚,老子不听了。”

    “别呀,小爷是生意人,童叟无欺。你可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人,你也说了,生意讲究有来有往,哪有你这样拿了东西不付钱的道理!”少年气的跳脚。

    “你写了啥字?”

    少年竖起大拇指,难抑激动,“蠢驴!”

    林枫眨巴眨巴眼,又掰掰手指头,迷茫中透着无力。最后蹲下身子泫然欲泣,“大爷的,这特么是一个字儿?比划还这么多,你想害死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