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字体: 16 + -

第180章 云立恒

    云姓少年嘴唇紧抿,忍痛走在前方带路。两人穿过门楼,不偏不倚,一条正道通往正堂。

    云邯云大人显然不明就里,委任云立恒出门迎接,又是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足可见其态度了。打心眼里,林枫被当做小辈对待,不以大礼相侍。有生以来,林枫头一回因被人轻视而大松了口气。云邯若躬亲迎接,摆场十足,倒显得他年小事高,无法是从了。

    “令尊大人未下早朝,不在府中是吧?”林枫捂着额头问。

    他知道宋朝是没有早朝的,宋太祖并未设立这一制度,因自前朝以来便没有,只有参朝之说。不过老赵家既然继承大统,当然不会照搬沿袭,要加以改进,有新德行,以显新朝天命的新气象。于是有另一规整,《宋史演义》中颇有微词,钟鸣鼓楼打响,百官朝见,又有王安石变法提议,五日一朝。

    前者还好,四平八稳无有争议,贯彻始终。后者却并未长远,起起落落群臣攻之,终是无奈废除。然而早朝一事最早确然始见于宋,孝宗提出,意欲凭借其道一改沆瀣沉湎之风、干出一番大业,无奈推行不得,无论上下衙署,左右官臣,竟照命颇难,寸步难行,直至最终消亡。它再度出现在史书张页上绽放光彩,已是百年后,归根与明了。这一点上老朱家无疑高明于老赵家,整朝恪行不辍,兢兢业业,只在嘉靖晚年与正德年间龃龉颇多,另有争议。

    可在脚下这方世界中,这一制度整整提前了一个朝代,百余年光阴。归其根源,青年能想到的大抵是楚平婴比孝宗强出凡几,硬生生勒令朝臣早朝不懈,无人违抗。毕竟制度出于他手。

    有趣的是制度之内,无论前世今生,有品秩一项秋毫不变,就是当朝二品之上大员方可参与。道理不难理解,銮殿虽大也容不下天下命臣,当择优而待之。换言之,云邯尚书左丞,正四品上,没有早朝资格。

    当然,这等不言自明之事青年心头熟稔,了若指掌,之所以问,当然不是心存嘲讽,原因很简单,想让姓云小子的嘴歇一会,别老叨叨,东一篮子西一箩筐,跟特么王八念经一样,神烦。

    很想问问,老子此来是上承天命,楚平婴声口下令不容辩驳的。你特么有必要跟我说你在青楼干了啥么?你说的那些我又没经历过,跟我说有用么?我是能教你还是咋回事儿?

    云立恒压根不知道林枫所想,接过话头小嘴一撇,哼哼道:“那你高看我爹了,他哪有早朝的本事!”

    “.......”

    少年想了想道:“这个日头本该在去往尚书房路上,知你进门,告假一日,这会儿约莫在书房!唔....我领你过去吧,也不知书房有什么好,尽是烦人枯燥的臭书篓子,酸腐的很,昨日本公子还偷偷溜进去呢,没发现啥好物件!”

    少年啧啧惋惜。

    青年眼皮直跳。

    “你经常溜进去?”林枫忍不住问。

    “这个呀.....”少年偏着脑袋想了一会,“不经常,也就....一天三四回吧。你不晓得,多翻翻说不定能找些前朝古物,本公子可是找到过前朝仿古典籍和一些历史渊源颇深的孤本,值钱的很!”

    青年瞪大眼睛惊呼,“值钱!你卖了?”

    少年看傻子一样,理所应当道:“这么问就显得你很没意思,不尽快典当出手,赚银子喝花酒,留它干啥?一堆废纸,送本公子垫桌子腿小爷还嫌不合适呢,占地儿!”

    青年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那是当然,我跟你说,我最近看中我爹那一方镇纸了。”少年偷偷摸摸道:“我老爹精明的紧,居然跟本小爷玩灯下黑,把那方有年头的名贵物件摆在桌上,怕我瞧见。哼哼,本小爷何许人也,早就发现不凡之处,给惦记上了。就是怕这东西太显眼,拿走了一眼就能瞧见,免不得挨揍。”

    他咂咂嘴,“其实吧,那块笔洗也是好东西,洁白湛蓝,篆刻‘春风得意’四字,小爷也看不出来历。你想想,我何等见识,我都瞧不准的物件,不正是世间罕有的珍奇么!可这玩意儿老爹喜爱的紧,一入书房定要攥在手中才能静心,比镇纸更为注目,不然拼上挨揍的风险,小爷今天也请你喝花酒!”

    “还有还有,书房墙上有幅画,那可是捣练图。当然吧,肯定不是真货,却也是我爷爷留下的佳物,价值不菲。老爹视若珍宝,连借人一观也不肯。要我看,爷爷死了许多年了,一幅破画有什么好缅怀的,不如卖了肃静。我这回的目标,就是这幅画,咋样林兄长,咱俩联手干一票?”

    林枫心如死灰,赶紧摆手。

    这是个什么玩意,云邯莫不是把胎盘养大了吧?

    “知道我为啥夸你厉害么?”

    少年趾高气扬,“定是见小爷手段高明,与老爹斗智斗勇不落下风,心怀仰慕!”

    “不,是夸你生存能力强,所谓生存能力,简而言之便是能活下来。我不得不昧着良心夸你一句,你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好好感谢你爹不杀之恩!”

    林枫敢拍着胸脯对天发誓,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最真诚的一次。他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消说,两人只能活一个。

    少年更为自豪,“主要有个好娘!”

    “令堂如此袒护你?”

    “不是,她死了好多年,稳婆说诞儿时血亏无力,两命存一,老爹选了小了。”少年咧嘴笑道:“老爹是不是很蠢,小爷这一辈子没见过这种蠢货,好好的老婆不要,非要个小子。大不了以后再生一个,有什么打紧。其实也好......”他笑得更加灿烂,春光明媚,“她不死,本公子咋会少挨那么多揍呢!每次老爹要打我,小爷就假哭喊娘,那真是屡试不爽呀!戒尺刚拿起就放下,啥也说不出来了。小爷我见过好些次,老爹一个人在书房哭呢,被我气的!”

    云立恒哈哈大笑,畅快无比,仿佛找到人生的最大乐趣。他走在前方领路,背对林枫,笑声还未停下,那无人瞧见的面庞便倏地晦暗无光,犹如实质般化不开的痛苦和哀伤缓缓涌现,如海浪潮汐暴涨,又像锁在脸上的面具,挥之不去。只有少年知晓,这面具打从生下来的一刻就存在了,他默默戴了十五年。

    昂起头,迎着朝阳红日和房屋阴影,云立恒用力挤出一个笑脸,似春光般的明媚。他手掌贴在胸前,隔着衣襟抚摸那日日夜夜,恨极命运不公时撕扯地爪痕,痛彻心扉,又大快人心。

    不怕不怕,痛苦还是自己的,老天好歹留给自己一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