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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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教训

    “本宫见过杜岕!”少女嗓音清冽,寒气真正。

    “是呢,殿下及笄时有过一面,正是杜石毅杜太尉的嫡孙,杜淳次子。”

    少女努力回想那个高冠博带、儒雅裘裳,穿上身愣像套了个麻袋的青年。黛眉皱了皱,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丫鬟听得出,那是不屑的意思。

    杜家满门与少女并无芥蒂,连小而不入流的恩怨也没有。原因很简单,太尉之职乃政要,与六部干系不大,蝇营狗苟地利益揪扯,杜太尉眼不见为净,乐得清闲。而公主殿下对政事极为不耐,一来无心无意,瞧不上眼。二来陛下春秋鼎盛,大权在握端倪不显,插一杠子僭越干政,必遭群起而攻之。

    她非太子亦非魏王,虽是嫡子,奈何女儿身,名不正言不顺。大帽子纵虚有其表,耐不住有心人费心坐实,届时饶她受尽圣宠,也吃罪不起,落得支离破碎的下场。

    所以少女与杜石毅毫不相干。而对于这类不相干人物,她素来不闻不顾,嘲讽也欠奉,因为犯不着。旁人盗听了去,不大不小是个麻烦,尤其杜家跟个刺猬一样麻烦棘手。

    少女针对的是杜岕,不加掩饰地瞧不起。

    因为他不成器,更因他有个很成器的兄长。如是一比,他兄长杜振太耀眼,让人正视凛然,他就显得窝囊。尤其杜振那一手养气功夫,实为怒不可遏,心机城府令人心悸,更突出杜岕无能?值得一提的是,杜振这位嫡出长子少年郎对杜家心存险恶,尤以娘亲一族宋氏与有荣焉。落得任人唯亲的骂名,也不在乎。

    也正是这样一个人,倘说年轻一辈中棘手人物,少女点头应是者不过十指,他算一个。

    “杜家兄弟俩,关系如何?”少女蹙眉。显而不想因癣痒之疾,与杜振横眉冷对。

    姜丫鬟说道:“看似和睦,其实不然。杜振心术,杜岕自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大抵前者敌视杜石毅与杜淳,整个杜家被当蛇鼠狼窝,不曾幸免,连同杜岕也在狼蛇此列了。但后者对哥哥倒颇为信任,傻乎乎地十事九从,杜岕与公子的龃龉,除唐怡兴风作浪之外亦不乏杜振见风使舵,从中作梗。”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少女又问:“拿不下刘方然,本宫心中有数。毕竟非常人,一杆秤掂量地清。但府中掌司,莫也拿不住杜岕?”

    “自是不能!”丫鬟臻首垂的更低。心说刘方然哪里是杜岕这类废物可比的!十个杜岕亦难敌刘方然!

    “最好如此......”少女沉声道:“甘做走狗,就该有被打的准备。不讲规矩的人,不管打狗看主人那一套,打了狗,主子才知是警告呀!”

    丫鬟应是。

    “另,经年守岁,父皇赐下两枚蟠龙玉玦,代本宫敬呈舅舅。谢他义伸援手,请他敬谢不敏。理由嘛,本宫身子不便,难能亲谢,待有好转定请他入府做客!”

    “是!”

    “事有可为,记得令李掌司斟酌损益,多兜几个圈子。毕竟本宫危在旦夕,一干太医焦头烂额呢!动作太大,父皇少不得心生不快。辽国那位.......不好做人呀!”

    最后一句,姜丫鬟如坠云雾,半点不懂。只机械般的点头。

    细思确然没有遗漏,少女打了个哈欠,倦意涌上心头,“去吧!”

    丫鬟一怔,“教训杜岕,那唐怡等人.......”

    “不管,切记李掌司贪功冒进,自作主张!”少女又厉色起来,“小一辈的口角龃龉,唇齿拳脚而已,老家伙们拉不下脸皮责问。要以势欺人,少不得捅了篓子,那帮老谋深算的狐狸精,谁敌得过!”

    姜丫鬟战战兢兢,“是!”

    “还有,唐怡杜振之流,一旦遇见,能免则免。掌司到底只是掌司,本宫的人并非本宫本人,瞧清身份,与豪门世家嫡长子差之几千几万里,碰一碰也是罪过。”少女头大如斗。

    各方族中,宗祠牌匾香火鼎盛不觉,祖坟青蒿八丈,才期盼一位有德有能的子嗣。要还是嫡子或嫡长子,就显得尤为珍贵了,和东宫太子楚承一个道理。这些人磕着碰着,族中内外少说也掉下一大块心头肉,不拼了老命讨公道才怪。

    尤其是杜振,杜宋两家视若珍宝,两位个老东西恨不得破口大骂,谁抢到算谁的。以至不约而同忽视杜岕,这个不成器的腌臜玩意。有人不长眼拿捏杜振,就是拿刀子割两位老人家的肉,他们岂能忍气吞声。

    雷海山岳般的重压,小小掌司除以死谢罪,似乎并无良策了。

    姜丫鬟又说了一声是,确认主子无话再说,立刻匆匆而去。少女倚靠台下,恢复了惫懒,一双柔夷素手撵着佛珠上下打量。不知过了多久,沁入地火光蓦然一闪,暗淡些许,佛珠折射出的光泽一瞬幻灭,少女才转头打量,面有薄怒。

    窗纱外有四十九盏长明灯,盏盏锦列,昼夜不熄。传闻诸葛向天借命,意图延续命岁,成蜀国大业。奈何天道昭昭早有大衍,功败垂成不得善终。

    如今这一手,正被佛珠前主人元玄尊为老友的张天师,假借父皇之手施于己身,少女不免有些悲从中来。为遮人耳目,父皇倒也狠心,张老神棍也请动了。不知老东西用了几分力,是否院落中一盏盏催命符,真能延阳续命,亦或是超度亡魂。

    话说回来,其实真实与否,反正少女是不信。

    因为通身圣眷,陛下钟爱的皇女,并不是光鲜亮丽、活在梦中。有些时刻,周身环绕地莺莺燕燕,笑语盈盈,背后藏着锋锐尖刀。惟其如此,男人才放纵女儿胡闹而清闲不顾。

    “熄了!”清冷的声音透过窗纱。

    窗外之人没有立即接话,沉默片刻才道:“陛下有命,殿下.....”

    少女狭长眉目皱成一团,薄怒氤氲,却没有出声。片刻后说道一句:“父皇为大!”便再无响动。

    房中一暗,烛台熄灭了。少女将佛珠塞到枕下,褪去绯红衣衫,缓缓降下床头帷幕,不知为何,樱唇勾勒出苦涩又温暖的弧度。

    那年大理寺大狱,手持折扇的青年一脸愁苦,把欲将己身抹杀的阴毒少女抱在怀中,辘辘远行。青年说了很多,又南辕北辙毫不相干。譬如哪本书上写了赶考穷书生遇到披着人皮的狐媚子,为她温柔画眉、春风一顾,梦醒离去已是两鬓斑白、耄耋老矣,却仰天大哭心无悔意。

    又有哪方光景,老者领着一群蒙学稚童,颤巍巍指着身着大红披挂、策马游行的亲儿子一刀捅出,血光四溅,老泪纵横。只因他乃前朝古人,恪尽职守,自戕前他仰天大笑,历数一座座城池山峦,本唤哪个姓名,有何动人事迹。

    有一方太守的中年人,洪灾倾塌哀鸿遍野,他跳入洪水殉葬百姓,怒吼阵阵响彻天际。只为让那并不存在的老天爷睁眼瞧瞧,这大地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究竟谁人之过。

    又有多少年前,纷乱天子脚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叛逆狗贼,一肩挑起天朝声誉,甘入地狱眼角带笑...........

    一桩桩一件件,少女知道青年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能让人心软入水,又坚如磐石。自己永远也胜不过。假以时日,活成父皇那般年岁,没人比得过他。

    只在几天前,另一个青年有意无意撼动了这个山一般的念头,她的思绪就再也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