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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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刚毅戾深

    唐怡浑身直冒冷汗。他分明感受几道模糊不清、意味难明的目光胡乱扫视,笑意盈满,最后分散开来,定格在两人身上。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位是坐在他右上处乌黑杉木案桌后,一袭暗色长衫,面若冠玉,一贯面庞淡然却面容老成的青年。

    一如既往,老成青年阴晴不定。是他惯以示人的神色,除了那本不存在,由脸色让人望而生意的略微愠怒,什么也瞧不出。

    佯怒藏百态。

    视之起怒,不知其忧也,不知其欢也,不明其悲也,不畏其惧也!

    养气功夫并非何时何地,皆淡然如水,平静无波。此虽也上乘,却并非唯一。能把一潭活水鼓动到不断沸腾,不比将其抑制放空简单。二者之间,并无胜负优劣,各有其用而已。

    看得出,为愠怒藏住心绪,老成青年下了不少功夫。仍无法真正怒从中来,怒发冲冠,达到澄圆明义的地步。他所能作为,只是佯怒!

    换言之,是虚假。

    只是这般养气,伤身伤气,肝火奇旺无比。偏锋走到这份上,罕见至极,算是独一家。而且相识几年,唐怡早察觉他薄怒未发,越发收放内敛,遂心如意了。

    一方同龄仕子中,他二人算作领袖,多有接触,时常纠结一起,亦算做颇为了解。老成青年的家世背景,在一众表面纨绔背地蔫坏的显赫子弟中,是凤毛麟角的显赫。天子的查视下,他显然没有脸上表露的那般随心自如。

    沾有酒渍地暗色长衫下摆掩住的盘曲双腿,微微颤抖了几下,两股战战。与唐怡背后冷汗下凸起的鸡皮疙瘩的惶惑心绪,一般无二。

    日理万机,亲生子嗣也不曾稍加旁顾的天子陛下,因杜岕一句怒言而在意林枫,还是他从始至终,注意力一直放在青年身上,不曾稍离?

    一想到后者,唐怡赶紧把端着的酒水一饮而尽,一来掩饰胸膛的剧烈起伏,二来喝酒壮胆,否则少不了出了笑话,叫人轻看。即便如此,胸膛震动有如战鼓隆隆,难以平抑。

    “好手段,深谙《孙子兵法》,借刀杀人也从心所欲,风采不逊。”方文走到唐怡身后,大殿之上他随意走动,声音压低,“指使杜岕,连整个杜家也扯进去了,唐兄玩的够大呀!后果你想过么?”

    神色幻灭,阴晴不定。

    唐怡大惊失色,“何出此言,杜岕如何是他的事,我岂敢指手画脚!”

    “你跟我解释什么,”巴掌一甩,折扇啪的打开,‘难得糊涂’四个大字上染着高高窗台透过洒下的余晖,洁白扇叶蒙上一层金黄,方文一笑,像极了嘲讽,“这事儿要看杜太尉,他老人家怎么想、怎么做,才是你该考虑的。当然,人家怎么想也不会和你商量,要看陛下,这事儿嘛可大可小,祸根么,也可大可小!”

    折扇轻摇,‘难得糊涂’随扇叶摆动,像漂浮在夕阳余晖下水面的落叶,只这叶子挥毫大气,又漆黑如墨。笔画间间隔的空白,像扯开的嘴脸,桀桀直笑。

    方文又道:“唐兄要想清楚,两个可大可小,大的多大小的多小,要好好体会才能品出韵味来。杜岕什么德行,你与他....”折扇指了指老成青年,“......又是什么德行,鼓动这些看似聪慧实则愚不可及的蠢蛋,做了多少腌臜活计,不用我学账房先生列单子了吧?”

    唐怡脸色惨白。

    拍拍他的肩头,方文微微一叹,走到老成青年背后。后者抬手制止,点点头,无需多言,明白轻重。

    方文难得露出真正笑脸,不过不是对着老成青年,而是对着上方一位列坐极为靠前的老者。老者宛如不见,毫无波动。

    “杜兄,”折扇在杜岕面前晃悠一圈,冷视道:“许久不见,性子越发刚猛戾深了”

    杜岕沉声道:“与你何干!”

    他终究不敢太过得罪方文。杜太尉威高深重、举世有名不假,要是和许阳方家掰腕子,因他杜岕一介小辈的过失,实在不智。

    况且杜家与方家相提并论,不免有厚皮腆脸,往自家身上贴金的嫌疑。毕竟眼前这位随手掂弄‘难得糊涂’的青年,太不同寻常了些。

    “笑话,我姓方的不愿搭理你,烦得慌。可惊扰贵客又大放厥词,陛下为之侧目。这么放你过去,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倒显得我不分皂白,偏袒杜家而怠慢旁人。”方文淡然道:“林枫是我方敬亭赶着马车,牵着踏雪,一鞭一鞭请来听潮阁。他折了面子受了屈辱,听潮阁岂非重礼数而轻优待?老脸被你杜岕撕了,我方敬亭算个什么东西?”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想怎样?”

    “看你喽!”方文摊手。

    说到这个份上,杜岕岂会再不明白因由?他黑着一张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方敬亭,不惜撵着许阳方家,只是为一小小仕子出头!混蛋,即便姓林的小子与云家干系莫名,亦不过攥住了云邯,小小尚书左丞,有什么干系,值得疾言厉色针对自己,不留情面!

    似乎觉得太过激进了些,争执虽小,留意之人却不少。上方察觉后能否布下暗线,布下后也未必就能在手掌控,就算这些都成了,也没人管自己,不值得。手持折扇的青年轻哼一声,缓和不少,“回去,哪位指使你来,请哪位帮你脱身!”

    杜岕一怔,转身迎上以楚平婴为首的眯眼笑意,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念头冒上脑际,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

    他怒视面有怒色的老成青年,凶狠暴戾,怒挥衣袖,回往杉木案桌后。冷不丁见其抬头,一双明亮的眼瞳迎着光辉微微闪烁,不再是怒气,而是充满了....怜悯!

    杜岕不明所以,唐怡才觉前者落座后,肩头重物消失一般,无人再打量自己了。还未松口气,陡然面色大变,胸口炸开一团烈火,抑制不住的冲天而起。阴翳怨毒,死死盯着老成青年,骨节捏的发白,筋骨毕显!

    那是一副食其肉饮起血,犹不解恨心头之恨的阴毒,面庞几近扭曲。乌黑杉木矮桌抓的咯咯作响,刮出道道指印。

    杜岕,杜家,杜石毅。因工部大员刘宪三族灭顶,怒斥秦苍然重罪七状,条条当诛,甚有‘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之例,指桑骂槐,直撼楚平婴。

    好个一石二鸟,杜岕岂止做了糊涂长枪,简直就是一座铁笼,硬生生框住杜石毅。好生阴毒,是要杜岕亲手埋葬他的亲爷爷啊!

    背锅的是自己,另一个被人愚弄糊涂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