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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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几分心力

    男人前脚离开,踏出门槛的一刻,低眉颔首之人猛地抬头,神色自若,眉眼却一瞬不眨、死死盯着青年掌心。那明晃晃的请柬如同一块烙铁一样,成了烫手山芋。青年思忖着,手掌颤了颤,终究没敢乱动。

    青年转身踏上楼梯,与徐萧二人一同。余光分明瞥见一旁桌上端上的几人,抬手欲要制止,却陡然被身旁拦下,胳膊也未来得及抬起。

    青年默默松了口气。

    待林枫身影真正消失,门楼上门扉吱吱声细弱游丝,旋而砰然扣上。

    “奴家代主子谢过各位。”面白无须的青年起身,撩撩鬓角发丝,魅然一笑,一身脂粉气,香腮绯红香气扑鼻。

    细细嗅闻,不难察觉香气清新淡雅,惹人心仪,不是凡品。只有极少数才知晓香气乃宫中贡品柳月香,刘婕妤钟爱之物。而一袭衣袍下裹着的紫红衣衫,露出半截衣袖,是公主府的排面。

    “不须,李掌司的大礼,应下要折寿的。”

    噤若寒蝉,只有一袭刺目红袍敢出言询问,“本无恶意的一帮人,来探探风罢了。您大驾一到,全成了黑脸糊涂蛋,一问三不知。谁不得撕下点脸面,灰溜溜回去挨骂。想不通,您是帮谁的?”

    “咯咯....给主子办事,何时需要知道这许多?”脂粉青年款款而行,手捻兰花,咯咯巧笑,“主子让奴才做事,奴才就只做事,问也不要问。京里摸爬几年的油子,刘公子是真不知道?”

    红袍男子起身,只转过脸瞧了一眼,对前者近乎不做遮掩地女扮男装装束,不屑道:“本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公主府李掌司是女人,不是个爷们!”

    大袖一甩,转身走人。

    唤作李掌司的登时一怒,薄眉凛然,隐有骇人之气。也正是此刻,来前公主的吩咐冲上脑际,李掌司娇躯微颤,才嫣然一瞥,反唇讥讽道:“洞若观火,刘公子英明的紧!”

    “英不英明,本公子有数,你说了不算。”红袍男子厉声道:“有本事回去劝劝那位,僭越之事没少做,安分点,她的位置当真四平八稳?莫等摔下来,叫人践踏了脸面,才知悔改!”

    “平稳与否,刘公子说的也不算吧!这话,是你能说的?”

    阴翳诡毒。

    “........”

    红袍男子嘴唇蠕动许久,站在门槛前久久无语。有些话没说出口,僭越之事,谁人都做的来,唯他君子之行,做不来。

    怅然叹息,男子扯扯一袭红袍,几缕因久坐产生的细微褶皱,在拉力下顺平。本一丝不苟体面至极的衣衫,更多了几分庄重正肃。

    男子十分满意,回头望望客栈大堂,冲那赶走读书仕子才安然落座的一帮人,咧出一个嗤笑不屑,却又正经庄严地笑脸。

    李掌司哀怨不已。

    哪里都好,一家子,不仅仅他刘方然,刘太傅也是。只是跟了不同的主子,两人只得站在局势迥异的两座山头。虽谈不上敌手,离朋友的距离更远。

    只待哪一日朝臣看不下去了,兵戈剑锋指向自家主子,出面问责归咎的魁首便是刘太傅。届时脸皮撕破,这位惹人怜惜的翩翩佳公子,生死考量,便在自己鼓掌之间了。

    君子不争,上善若水,注定早夭。

    说不出的滋味,掌司女子莫名心痛。

    “替主子谢过诸位。”原模原样又说一遍,李掌司也转身离去。人群中有几声唏嘘,微不可查。掌司听出了,却无奈,难以责问。

    刘太傅之流的煊赫重臣,可不止一个。关注此地,自然也不止一家。与刘家唇齿龃龉已是不妥,再与众多权门结怨,莫说她家主子,天子楚平婴也够喝一壶的。

    只不过他们与李掌司主家矛头不甚尖锐,不似刘太傅般的针尖麦芒,互不相容,先前懒得多言,徒增烦恼。要知道女扮男装的女子,年纪轻轻礼任掌司,为天子臣女打点身前事后,凭的可不是运气。

    更何况,还是在那位敢‘杀父弑兄’的主子府中。

    这尤为艰难!

    但若被寻到头上,他们还真是不虚。

    李掌司臻首微扬,水眸如一块水晶般的清澈澄明,阳光折射其中,神采飞扬的同时,泛起丝丝色彩涟漪。

    有些刺目,她眯起了眼瞳,手臂僵硬,忍住张开的冲动,静默下来。

    一口一口把自己称作奴才的人,当真忠心耿耿,一心为主?

    每次瞧见天上那团暖阳,她都想抱一抱,光彩些。只是光芒如何热烈,亦照射不到她心底最深处的冰冷。那是一块冰,连她自己都瑟瑟发抖,深受寒气侵蚀。

    她袖中藏着一支金簪,寸长而已,不是别在袖口、或绑在玉臂之上,此类藏匿,与招摇过市无异,不堪大用。是深深藏进血肉中,咬牙切齿,一寸寸扎进自己的身体里。手臂弯曲,稍有动作,尖锐之处必划破血肉,骨血刺痛。

    多少次刺破白嫩肌肤,血淋淋洞穿手腕,多的她记不清了。

    唯有如此,方能发挥其该有的作用。

    谁能想到,入公主府前,身家清白的农家女,原是不那么清白的。

    “走!”

    大袖飘摇,李掌司轻喊了一声,声响不大,不知说与谁听,四下亦无回应。少许片刻,她朝某一处远去。

    客栈中走出几人,老少皆有,也随后离开。有一男人神色复杂,望着远处叹息,叹息声与李掌司何其相仿!

    ***************

    清乐公主府。

    披着狐裘的少女玉臂环膝,望向窗外刚刚吹动的蒙蒙雨丝出神。

    天街小雨润如酥。

    樱唇轻抿,眉间贴有纤细翠绿花钿、肌肤白嫩似雪,皓腕凝霜的绝美女子,再不复前日狼狈,一双翦水秋瞳顾盼生辉,脉脉含情。

    风大了,雨丝吹落青丝上,素日该寒面冷雨的少女,只觉这微微冷意似曾相识,像极了潮湿阴寒地洞穴。

    日子虽苦,却令金枝玉叶动情动怀。她默默紧紧香肩狐裘。

    “公主,掌司大人回来了。”

    门外传出响动。

    “如何了?”依旧是那黄鹂出谷,空谷幽兰般的声音。

    “殿下的吩咐,掌司大人定然办的妥帖。只是.....”

    少女陡然冷厉,“什么?”

    “刘太傅一脉的刘方然,与掌司大人起了争执,许是要.......”

    “只有这个?”

    少女有所缓和。

    声音诚惶诚恐,“掌司大人晓得轻重,清流对您多有不满,您也知道,其他人,掌司万万不敢轻易触怒的!”

    以往,这番话说到少女心坎里。如今,后者心不在此了。

    少女转而问,“他怎么样?”

    “殿下的命令,旁人多少要给些脸面的。只这一次,无人擅动,但他终究是陛下废了心思的,日后怕是.....”

    少女面色阴寒下来。

    “他是本宫的人,记住了。”

    “是,只是刘太傅与陛下那边,不好交代。”声音有些为难,公主势大,又有陛下撑腰,按说是稳如泰山的。只不过殿下近年越发张扬跋扈,野心勃发,朝野越发难以容忍。

    黑枪暗箭与多方重臣冲突,实为不智,平白遭受横祸。

    “听闻那位公子,与萧家徐家有丝缕渊源......”

    声响戛然而止。

    她感觉到,少女站起身了。狐裘从香肩滑落,雨丝打在脸上,浑然不觉。纤弱娇气地娇躯,冒动着近乎近乎偏执的疯狂。

    “本宫说了,他是本宫的人,只能欠本宫一个人的。他欠别人的,本宫替他还上,还不了的,欠谁的,就要谁死。”

    少女挥动玉臂:“告诉李掌司,惹了谁本宫都替她担着,区区刘氏,有什么打紧。可他若出事,念在她这些年的情分,三族内,本宫留李家一条香火!”

    “不妥啊殿下。”

    声音大惊失色,音色略微颤抖。

    公主府内外,李掌司声名威望之高,全不啻于殿下。没发生奴大欺主之事,一来是李掌司忠心耿耿,这是府上人尽皆知的。二来是殿下己身,不同寻常人家,陛下在,大楚在,公主不会有丝毫差池。

    基于这两点,在这一府之上,殿下尚有绝对的掌控权。

    这道诏令一旦发出,情形豁然一变,局势大不相同了。根基不稳,如何与门外风雨抗衡,怕是连遮风避雨之处叶也没了。

    少女浅笑,羊脂玉般温润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捻动,“你在同本宫说话?”

    声音颤若筛糠,“奴婢不敢!”

    “本宫记得,你七岁服侍本宫,那年,本宫才四岁吧。”

    一段香火情。

    “殿下英明。”

    “你可见过本宫一言既出,又反悔的?”

    声响又是一颤,“没...没有!”

    “知道怎么做了?”

    “是!”

    “去吧,你的三族是走是留,要看你为本宫尽几分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