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争论
钱尚书被杀的第二天，早朝之上。
左拾遗范履冰一上朝就递上了奏折：“圣朝以礼训人，以法齐政。枕干仇敌，人子义也；诛罪禁乱，王政纲也。然无义不可训人，乱纲不可明法。明报父仇，虽有义可援。若以人情论处，明乃宜赦。然杀人者死，况死者乃重臣乎？法不可二，明宜伏诛。圣人修礼治内，饬法防外，使守法者不以礼废刑，居礼者不以义伤法，然后暴乱销，廉耻兴，天下所以直道而行也……”
奏折还没看完，皇上已经被之乎者也弄得晕头转向。
动不动就拿圣人说事，也没见几个文官做得了圣人。
索性把奏折丢下，在龙椅上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坐着，眼神睥睨：“众卿都说说看，这件事到底怎么判？”
这句话好像一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重重叠叠的波浪，一浪大过一浪，不能平息。
崇贤馆直学士兼沛王侍读胡楚宾：“臣认为，刑罚用来防止人们作乱，而仁义之事常常会得到回报，是因为人们崇尚高尚的品德。欧阳明为父报仇，并非乱臣贼子，不过是做了儿子该做的事情，是仁义之举。倘若按照一般的杀人罪判处欧阳明死刑，那么天下人都会认为朝廷不行仁义，不崇仁德啊！”
“胡大人，既然说刑罚的根本作用是为了防止人们作乱。如果不能让杀人者逍遥法外，那么凡是作儿子的为报父母之仇而杀了人，就必须处死，不能予以赦免。”弘文馆学士刘云吉反驳。
左骁卫大将军敬君贤站出来说：“倘若是寻常百姓间的冤冤相报，大可由有司酌情量刑。可是欧阳明刺杀的是兵部尚书钱大人。现今南蛮之反未平，北方战事吃紧，都需要兵部指挥调度。兵部之重，不言自明。钱大人在兵部为官三载，从无差错，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钱大人一死，朝廷顿失肱股。欧阳明刺杀重臣，不可轻饶。”
朝臣分为两派，一方认为要杀，一方认为不该杀，双方争论不休，僵持不下。
皇上皱眉，看向太子太傅常达。
常达轻咳，文官们都安静了下来。
常达虽为寒士，却是太原王氏的女婿，算得上是高门大户。本人更是才高八斗，德高望重，不到五十，就当上了尚书令，在这个位置上牢牢坐了十五年。卸任后皇上不舍得放他走，给了一个台子太傅的虚职，让他参与朝政。议事不决之时，皇上往往会选择听他的意见。
不过众人也知道，常达之所以官运“达”，不是因为他的学识和出身，而是因为他会“和稀泥”，是个老好人。
和稀泥可是一门高级的学问，朝堂因为夺嫡之争四分五裂，各派都有各派的弯弯绕绕，每天都争得头破血流。
只有常达，左和和，右和和，能把这些人团在一起做事。
皇上不喜欢争斗，只喜欢和平，常达就是他最喜欢的人才。
常达已经老态龙钟了，依旧是一副温和淡定的老好人像，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捋着白色的胡须：“钱尚书被杀一案，大理寺才刚刚开始查证，有的证人没找到，有的证人不能问。”
说到此处，朝臣的眼神都若有似无地瞟向以官职拒绝大理寺查问的杨成。
皇上脸色微变，常达继续说：“盖棺定论为时尚早，又何必先入为主呢？且让大理寺仔细调查几天吧。”
皇上点头，“就依太傅所言。田卿——”
大理寺卿田仁会上前跪下，“在。”
“欧阳明一案由你亲自去办，事关重大，朕赐你便宜之权，有阻拦查案者，从重治罪。务必要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
“是。”
户部尚书于元昌还想上奏，皇上有些困乏，挥手道，“退朝吧。”
于元昌只能把话憋下去。
……
田仁会领旨后即刻回了大理寺，单独叫推丞列子连过来说话。
“长捷，你可知欧阳明一案？”
列子连一身绯袍，腰佩银鱼，雄姿英发，神气朗朗，“此案震动天下，子连岂能不知？”
“今日早朝，皇上下令让大理寺仔细查办此案，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已经派人将欧阳明从大兴府狱提到了大理寺。此案涉及党争，当慎之又慎，查问官员的事，有我牵头倒也无妨。只是这欧阳明乃是江湖之人，查证甚难，你向来是个有计策的人，你看此事该当如何？”
“大人放心，”列子连拱手，“子连的父亲也是江湖中人，子连早年也曾仗剑天涯，认识不少江湖豪杰。查问欧阳明的事情，大可交给子连来办，定会查个明明白白。”
“如此甚好。”田仁会点头，“万事小心为上。”
然而还没等列子连走出大理寺大门去查案，又出了一件大事。
欧阳明的妻子欧阳林秀听说丈夫被大理寺扣押，背负荆条跪在大理寺门前。
田仁会问主簿：“她是想见她的丈夫吗？”
主簿回答：“是，除此之外，她还说，欧阳明杀人，当判死罪，但是他是替父报仇，不应该就这样死掉。欧阳氏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丈夫的性命，这样既能保住欧阳明，又能成全朝廷的大义。”
“唉，”田仁会拿到这个案子，当真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难做人。
“周围可否有围观的百姓，他们怎么说？”列子连问。
“百姓大多同情欧阳氏，有的说要不就同意欧阳氏的方法，以命换命，有的说，欧阳明一家都是孝子贤妻，不该杀。”
三人相觑，沉默了半晌。
“现今之计，是先把欧阳氏看好，事情已经很复杂了，切莫多生事端。”
田仁会下令让人把林秀接进来，腾出了一间房安置着。
林秀说，我要见我丈夫。
田仁会只得说欧阳明还在审问当中，过几天会让人带着她亲自去看。
林秀这才放松下来。
列子连悄悄喊来医生帮林秀包扎背上的伤口。
他开始没仔细看，现在细细打量着林秀，便觉得她似乎有些熟悉。
悬直而玲珑的鼻梁，高颧骨，瓜子脸，眼睛狭长，看人时透出几分冷淡和不屑。她很瘦，肩膀窄窄的，低着头时露出柔弱的颈项。
列子连瞪大双眼，几乎惊叫出声，碍于田仁会在旁，不敢妄动。
林秀却注意到他神色有异，微眯着眼睛审视着绯红官服的他，继而露出了然的微笑。
列子连看见她眼底的笑意和勾起的唇角，仿佛在说，原来是你啊。
他不敢直视，只得背过身，匆匆离开。
(本章完)
左拾遗范履冰一上朝就递上了奏折：“圣朝以礼训人，以法齐政。枕干仇敌，人子义也；诛罪禁乱，王政纲也。然无义不可训人，乱纲不可明法。明报父仇，虽有义可援。若以人情论处，明乃宜赦。然杀人者死，况死者乃重臣乎？法不可二，明宜伏诛。圣人修礼治内，饬法防外，使守法者不以礼废刑，居礼者不以义伤法，然后暴乱销，廉耻兴，天下所以直道而行也……”
奏折还没看完，皇上已经被之乎者也弄得晕头转向。
动不动就拿圣人说事，也没见几个文官做得了圣人。
索性把奏折丢下，在龙椅上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坐着，眼神睥睨：“众卿都说说看，这件事到底怎么判？”
这句话好像一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重重叠叠的波浪，一浪大过一浪，不能平息。
崇贤馆直学士兼沛王侍读胡楚宾：“臣认为，刑罚用来防止人们作乱，而仁义之事常常会得到回报，是因为人们崇尚高尚的品德。欧阳明为父报仇，并非乱臣贼子，不过是做了儿子该做的事情，是仁义之举。倘若按照一般的杀人罪判处欧阳明死刑，那么天下人都会认为朝廷不行仁义，不崇仁德啊！”
“胡大人，既然说刑罚的根本作用是为了防止人们作乱。如果不能让杀人者逍遥法外，那么凡是作儿子的为报父母之仇而杀了人，就必须处死，不能予以赦免。”弘文馆学士刘云吉反驳。
左骁卫大将军敬君贤站出来说：“倘若是寻常百姓间的冤冤相报，大可由有司酌情量刑。可是欧阳明刺杀的是兵部尚书钱大人。现今南蛮之反未平，北方战事吃紧，都需要兵部指挥调度。兵部之重，不言自明。钱大人在兵部为官三载，从无差错，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钱大人一死，朝廷顿失肱股。欧阳明刺杀重臣，不可轻饶。”
朝臣分为两派，一方认为要杀，一方认为不该杀，双方争论不休，僵持不下。
皇上皱眉，看向太子太傅常达。
常达轻咳，文官们都安静了下来。
常达虽为寒士，却是太原王氏的女婿，算得上是高门大户。本人更是才高八斗，德高望重，不到五十，就当上了尚书令，在这个位置上牢牢坐了十五年。卸任后皇上不舍得放他走，给了一个台子太傅的虚职，让他参与朝政。议事不决之时，皇上往往会选择听他的意见。
不过众人也知道，常达之所以官运“达”，不是因为他的学识和出身，而是因为他会“和稀泥”，是个老好人。
和稀泥可是一门高级的学问，朝堂因为夺嫡之争四分五裂，各派都有各派的弯弯绕绕，每天都争得头破血流。
只有常达，左和和，右和和，能把这些人团在一起做事。
皇上不喜欢争斗，只喜欢和平，常达就是他最喜欢的人才。
常达已经老态龙钟了，依旧是一副温和淡定的老好人像，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捋着白色的胡须：“钱尚书被杀一案，大理寺才刚刚开始查证，有的证人没找到，有的证人不能问。”
说到此处，朝臣的眼神都若有似无地瞟向以官职拒绝大理寺查问的杨成。
皇上脸色微变，常达继续说：“盖棺定论为时尚早，又何必先入为主呢？且让大理寺仔细调查几天吧。”
皇上点头，“就依太傅所言。田卿——”
大理寺卿田仁会上前跪下，“在。”
“欧阳明一案由你亲自去办，事关重大，朕赐你便宜之权，有阻拦查案者，从重治罪。务必要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
“是。”
户部尚书于元昌还想上奏，皇上有些困乏，挥手道，“退朝吧。”
于元昌只能把话憋下去。
……
田仁会领旨后即刻回了大理寺，单独叫推丞列子连过来说话。
“长捷，你可知欧阳明一案？”
列子连一身绯袍，腰佩银鱼，雄姿英发，神气朗朗，“此案震动天下，子连岂能不知？”
“今日早朝，皇上下令让大理寺仔细查办此案，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已经派人将欧阳明从大兴府狱提到了大理寺。此案涉及党争，当慎之又慎，查问官员的事，有我牵头倒也无妨。只是这欧阳明乃是江湖之人，查证甚难，你向来是个有计策的人，你看此事该当如何？”
“大人放心，”列子连拱手，“子连的父亲也是江湖中人，子连早年也曾仗剑天涯，认识不少江湖豪杰。查问欧阳明的事情，大可交给子连来办，定会查个明明白白。”
“如此甚好。”田仁会点头，“万事小心为上。”
然而还没等列子连走出大理寺大门去查案，又出了一件大事。
欧阳明的妻子欧阳林秀听说丈夫被大理寺扣押，背负荆条跪在大理寺门前。
田仁会问主簿：“她是想见她的丈夫吗？”
主簿回答：“是，除此之外，她还说，欧阳明杀人，当判死罪，但是他是替父报仇，不应该就这样死掉。欧阳氏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丈夫的性命，这样既能保住欧阳明，又能成全朝廷的大义。”
“唉，”田仁会拿到这个案子，当真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难做人。
“周围可否有围观的百姓，他们怎么说？”列子连问。
“百姓大多同情欧阳氏，有的说要不就同意欧阳氏的方法，以命换命，有的说，欧阳明一家都是孝子贤妻，不该杀。”
三人相觑，沉默了半晌。
“现今之计，是先把欧阳氏看好，事情已经很复杂了，切莫多生事端。”
田仁会下令让人把林秀接进来，腾出了一间房安置着。
林秀说，我要见我丈夫。
田仁会只得说欧阳明还在审问当中，过几天会让人带着她亲自去看。
林秀这才放松下来。
列子连悄悄喊来医生帮林秀包扎背上的伤口。
他开始没仔细看，现在细细打量着林秀，便觉得她似乎有些熟悉。
悬直而玲珑的鼻梁，高颧骨，瓜子脸，眼睛狭长，看人时透出几分冷淡和不屑。她很瘦，肩膀窄窄的，低着头时露出柔弱的颈项。
列子连瞪大双眼，几乎惊叫出声，碍于田仁会在旁，不敢妄动。
林秀却注意到他神色有异，微眯着眼睛审视着绯红官服的他，继而露出了然的微笑。
列子连看见她眼底的笑意和勾起的唇角，仿佛在说，原来是你啊。
他不敢直视，只得背过身，匆匆离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