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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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投名状

    王虬髯只在夏府当中留着吃了一顿饭,就忙着向夏岭二人告辞。

    夏岭饭间挽留了一阵,王虬髯牢牢记着白奉州的嘱咐,午后过了一阵,推辞了夏岭的好意,又驾着马车离了铃吾,一路驾车走在路上,浑不在意地哼着歌。

    他想到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不由冷笑一声,那小子就是空生了一副好皮囊,要是他能生在这么一个世家里,武学保不准就得上升好几重,哪会沦落到在白奉州手下当孙子的地步?

    王虬髯又觉得有些遗憾,这趟来竟然没能见到那二少爷,这时候混个脸熟也行啊,都是一大家子的,这夏恒川谁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就算是能醒过来,将来当家的应该也是那位二少,那小子体内好几股真气,流窜不停如血脉不稳,又互相攻讦交战之下,他能保住命就就算是天大的服气了。

    马车出了城,从一片大平原上缓慢行去,视野蓦然开阔,王虬髯也懒得再去想夏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把这些事挥退到一边去,让马走得慢了些。

    王虬髯喝了两口酒,正要唱上那么两嗓子,一打眼,看到前面站了一个人,他吆喝停了马,看见那个单薄的青衣背剑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王虬髯眯起眼,盯着这个跟夏家老爷有几分相似但又明显清秀些的面容,他在那人走到面前之前,跳下了马车,抱拳道:“在下王虬髯,见过二少爷。”

    夏屿青点了点头,嘴角弧线一变,像是笑,又不像是笑,缓步走到他面前,说道:“代我向舅舅问好。”

    王虬髯抱拳道:“二少爷的话,在下一定带到。”

    夏屿青问道:“夏恒川还能活多长时间?”

    王虬髯眼珠一转,精光一刹而逝,笑道:“小人可听不懂二少爷这句话了。”

    夏屿青开门见山:“近日来,经过多方打听,我差不多已经知道六秀那伙人是让找来的。原本我还以为是夏夫人,没想到冤枉了她。”

    王虬髯心中一凛,讪笑:“二少爷这话说的,都是一家人,什么冤枉不冤枉。”

    夏屿青神情淡漠,垂手而立,缓缓道来:“王前辈跟在舅舅身边,知道的事情应该也不少,或许夏恒川成不了舅舅想要的傀儡,惹舅舅生气了。但我可以让他变成傀儡。”

    王虬髯笑道:“二少爷这句话,王某听不太懂。”

    夏屿青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王虬髯在他这目光下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开始认真打量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这二少爷的表情既不谄媚也不自负,倒像是认认真真来谈“生意”的。想到夏屿青以后可能有大作为,王虬髯也不得不好好考虑自己现下的决定对以后局势的影响,到底是当不当这中间人?

    王虬髯低头沉思,没了长鞭的敲打,马匹放慢了步子,时不时低头啃噬一口春日里的嫩草。

    夏屿青站在王虬髯身侧,见他表情一变再变,知他考虑甚多,再给了他一粒定心丸:“夏恒川成了现在这样,是我做的。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舅舅可能比我还要清楚。”

    王虬髯是没听白奉州说起这一层渊源,也不想知道这些事情,知道得太多,脑袋就沉了,脑袋一沉,在脖子上就挂不住了,脑子不好使的武人向来容易这么丢了自己的脑袋。

    夏屿青随意而坐,横剑在膝,一下一下敲击着剑鞘,剑鞘与剑相撞,发出清越之音:“当然了,我也不愿意做一个傀儡,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王虬髯摘掉了自己腿上沾着的一根草,笑道:“这交易在下可做不了主。”

    夏屿青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句:“麻烦带话给舅舅。”

    他跳下了马车,往铃吾方向走去。

    王虬髯驾着马车,探头看了看背对他走路的夏屿青,他不知什么时候拔出了剑,看似随意地拎着手上,用剑轻巧地割去大片大片长在地上的野花。即使是王虬髯这么一个粗人,也觉得夏屿青这一举,无疑像是有着某种暗示。

    王虬髯不敢耽误白奉州的大事,急忙呼喝一声,一路飞驰而去。

    夏屿青收剑回鞘,淡然笑道:“还不能杀啊。”

    夏屿青向着铃吾走去,离城墙还有不远的一段,一群孩子在城外空地上打闹,拿着两把小木剑学剑神的气势。夏屿青没有回铃吾,而是在城外一处旧城的废址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放风筝。

    三月草长莺飞,儿童趁着东风放纸鸢,他以前跟夏恒川段辛辰来过这里跟人比谁的风筝飞得最高,每每夏恒川的风筝扯着线轴飘摇飞上了天,最后都会被其他人的线绊住,夏恒川就干脆松了手,让这风筝带着线轴被风拉到天上,再过一阵,万里之下,就再也看不见了。段辛辰常说他是败家作孽的祖师爷,也不是没道理。

    犹记得有回放风筝回来,夏岭恰好自京中回来,要他们作一篇文章,夏恒川写道:“天无纤云,万里在目。”

    这万里蓝天一片赤诚,却不是他夏屿青的天。

    夏屿青盯着头顶的纤云,后仰躺在了地上,有个孩子好奇凑过来,站在他的身边俯身看着。夏屿青察觉头顶异动,一下睁开了眼,把那孩子吓得倒退几步。

    夏屿青拍了拍身上的土,带着稀薄的笑意看着那孩子。

    那孩子羡慕地看着夏屿青腰间的佩剑,问道:“很贵吧?”

    夏屿青笑道:“不贵。”

    他后边又涌上几个孩子来,揽着他的肩膀,推推搡搡凑到夏屿青的面前来:“多少钱啊?真不贵的话我也攒钱去买上一把。”

    “别人送的,就不要钱。”

    后面跟着的孩子大声说道:“我就知道!一看就是个大侠嘛,你们还要来问。”

    “就问一问,你不想要一把剑啊?”

    “谁说我不想要了!我比你想!”

    那群孩子拥挤着抛开之后,夏屿青晃了晃脖子站起来,从往日里抬起头,不再想了,旧日里的事情除了缅怀,无非是自伤,多说无益,多想同样无益。

    夏屿青正要走,看到段辛辰迎面过来,段辛辰一身白衣,正替一个孩子牵着一只风筝。

    “屿青,出来放风筝啊。”

    夏屿青摇头要走,段辛辰把风筝抛到他手里:“拿稳了。”

    段辛辰手中一拉,风筝线被扯紧了,他风一样地跑了一阵,夏屿青松开了手,风筝飘摇入天,夏屿青转身往城门方向走去。

    夏屿青一路入了城,顺便到茶庄里去喝了一壶茶,又再给夏岭买了两包新茶,这才趁着暮色轻擦走回家里,他在经过夏家正门的时候停也不停,只觉得那两只石狮子实在面目可憎,转了身准备从侧门回去。

    林途寒是跟他们分别五日之后到铃吾,同样过夏府正门而不入,却在侧门所在的巷子里撞上了夏屿青。夏屿青手中拎着两包刚买来的明前茶,以为他要来寻仇,但林途寒一身气息收敛,不像是有杀意,两人盯着对方的面孔打量了一阵、

    夏屿青前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林途寒同样没表情地过去,他手里有两个酒葫芦,是要渡湖去找老叶。

    两个人各自一侧身,把对方让了过去。

    夏屿青每次只站在床前一会就走,不靠近,隔了三尺远远看着夏恒川熟睡的脸,这张脸从睡着的那天开始就没什么变化,好像这么睡下去就要登天了一样。

    夏屿青第一次来的时候,红软绿袖两人极其防备,虽说不至于把这位二少爷直接赶出去,却也没什么好脸色,捧上来的茶也是冷茶。

    夏屿青只站了半炷香的时间,什么都没说,又转身走出了院子。

    他身后红软绿袖松了一大口气,急忙去看夏恒川可有哪里不对。

    从此之后,每个黄昏他都要来看看,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站着,像是一把泛寒光的剑,有时候夏岭也来这,两人似乎天生气场相冲,夏岭一来,夏屿青这半炷香的时间也不留,往往是直接离开。

    夏屿青依然常年呆在藏书楼上,楼上平静宽阔,少有人去,最近又添置了很多新书,都堆叠在桌子上,夏屿青一本一本看过之后,才一一码放在在书架上。

    平日闲着的时候,夏屿青就在藏书楼中缓慢地做着分类的工作,明心静气,不见丝毫厌倦,偶尔写一写《负云贴》,如果这时候有人把他此时所摹写的《负云贴》跟一年前所写的相比,就能明显看出这时候夏屿青手中的运转如意,每一个字勾画的细节都流畅得仿佛有了自己的命一样。可惜夏屿青每写完一次,就要烧掉一次。

    这一个黄昏,夏屿青来时,夏岭刚好在,夏屿青看到夏岭的背影,还没有走进夏恒川的院子就转了身离开。

    夏岭正坐在夏恒川的床前给他切脉,放下夏恒川的手后,夏岭招了招手,红软端来温水手巾,夏岭亲自给夏恒川擦了擦脸,又翻身给他擦了擦背,嘱咐道:“当心别让他生褥疮。”

    红软礼了一礼:“是,老爷。”

    那边绿袖也没去招呼夏屿青,就看着他一步一步离开,心中觉得自己是给少爷出了一口恶气,二少爷可不是来耀武扬威了?

    夏岭给夏恒川擦完了背,这才回了回头,他看到夏屿青的背影一闪而逝,又跟红软绿袖二人交代了两句,站起来跟了过去。

    红软放下水盆又给夏恒川掖了掖被角,嘴里喃喃道:“少爷您可要快些醒来啊。”

    夏岭一路看着这个自己都琢磨不透的儿子,快走了几步赶了上去。夏屿青伸手捋平了自己衣服上的一个细小褶皱,像是有些不自在。

    夏岭自然而然问道:“没去跟人比剑?”

    夏屿青摇了摇头。

    “多出去走走。”

    夏屿青语气极其寡淡,像是面对夏岭不愿多说:“嗯,看人放风筝去了。”

    夏屿青在院中瀑布旁边坐下来,一挂小瀑布飞溅起细碎的水花,扑到亭子边缘。

    夏岭在另一侧坐下,说道:“春天这边还冷了些,夏天这好。”

    夏屿青不言不语,脸上不带任何神情,仿佛已经入了定。

    夏岭自顾自说道:“你们小时候,都会自己扎风筝,砍了竹条在火上烘弯,再糊上一层纸,恒川喜欢在灯笼上乱画些东西,你的风筝上一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回,你写了几个字放到天上去,剪断了线。”

    夏屿青随手捞过几滴水珠,弹水为剑,直直冲进那一挂小瀑布当中去:“夏恒川要看我的风筝上到底写了什么,我只好剪断了。”

    夏岭看他如此,语气当中多了些感伤:“以往都是恒川放风筝放到神仙头顶去,跑没了影子——我这几年,陪你们两个都太少了。”

    夏屿青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挺好的。”

    夏岭伸出手要拍拍夏屿青的肩膀,仿佛安慰又仿佛劝勉,被他一斜,不动声色躲过了。

    夏岭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站起来背着手,道:“以后夏家就要交给你了。”

    “嗯。”

    夏屿青答应得随意,好像只不过是随手接过了一本书、一把木剑或者一句无关紧要的承诺。

    夏岭笑了笑,走出了亭子。夏屿青亭中不断飞指弹水,水珠入瀑布,虽只小水入大江,像是不成气候,却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磅礴之感。

    夏岭身处亭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川江水面前,水珠乱劈。

    这里有一股隐隐怒意。

    夏岭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候练剑的经历,相较于夏屿青,他实在是自愧不如。他是家中独子,又有家中长辈自小照拂,不像屿青这样,从小就被人忽略。

    到了这一步,他就算是不张扬,也不会蒙尘了。

    片刻之后,夏屿青停下了手中动作,亭外气息为之一顿,少了一股压迫感,又恢复了春日的荣欣。

    夏屿青一步迈下下亭子的四级台阶:“我回去了。”

    “清明祭祖的事情忙完了,我就要回朝中去了。祭祖的事情,你来帮我。”

    “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