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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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归来依旧

    夏府一如往日的平静,白秋纹看着满天的阴霾,心里是没由来的烦躁,她在院子当中勉强走了一圈,一指一指掐着一片尚嫩绿的芭蕉叶,盯着一株被雨吹打了一地的花,枝头已是绿肥红瘦。

    铃吾不久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盛会,家中三个男人都不在,偶尔有江湖上的人来府中攀关系借宿,她都让人去推脱了。以往都是夏恒川去处理这些事,他心思八面玲珑,能将方方面面想得妥帖完备,白秋纹从不插手。

    清晨过后,雨势小了一些,白秋纹正要再回去休息一下,跟在她身边的大丫鬟不知碰到了什么事,慌里慌张地跑来:“夫人!夫人!”

    白秋纹秀眉一拧,语带斥责:“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这么不稳重?”

    大丫鬟脸上慌乱却不减,说道:“老爷和两位少爷都回来了!”

    白秋纹面带喜色,提着裙角往门口快速走去,大丫鬟嘴还在颤抖着,快步跟在白秋纹身后,慌张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秋纹喜嗔道:“虽说老爷贬官,回了家就是喜事,把你那嘴角都给我翘起来,别让人看着觉得晦气。”

    白秋纹走下廊时,另一个丫鬟在她头顶撑了一把伞,玉珠缓慢地沿着伞面滚落下来,白秋纹嫌丫鬟走得慢,夺了伞自己快步走去,顾不上被雨水沾湿了的裙角。

    大丫鬟数次欲言又止,见她喜意如此,不忍夺她此时欢笑,只能紧紧跟在夫人身后。

    走出了这间院子,白秋纹见府中管家站在雨中,微微弓着身,神色同样古怪。

    白秋纹再回身看看大丫鬟,只见她眼中噙着泪,哆嗦着唇。

    白秋纹心中“咯噔”一声,走得更快了一些。

    刚一出府门,她先是看到了段辛辰,然后才看到段辛辰背上的夏恒川,夏恒川两手耷拉着,没有一丝力气。

    夏屿青抿着嘴站在满是泥泞的马车旁,夏岭从马车上下来,满身泥泞,微笑道:“夫人,我们三个都回来了。”

    白秋纹脸色剧变,如遭雷击,愣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白秋纹强撑着一笑,张了张嘴,想要问夏岭,夏岭缓步走到她身边,拉着她向旁边走了两步,让开了道路:“夫人,有话回去再说。”

    雨中的夏屿青抬头看看夏府的牌匾,把手中马缰交给赶来的小厮,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似乎还在犹豫自己应不应该进这个门。

    雨把一切都洗得更加萧条,仿佛偏要为他们再添一份凄凉。

    走过门槛的夏岭提高了声音叫道:“屿青,回府了。”

    段辛辰背着夏恒川迅速往他住的院子走,其他人只见一道白影飘过,滴雨不沾身。到了院子门口,小四小五接过段辛辰背上的夏恒川,面面相觑。

    两人心道,夏恒川模样只是像睡着了,是受了什么内伤?但看段家公子的脸色,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寡言的小六从角落里走出来,搭了搭夏恒川的脉搏,把他放回房间里。

    段辛辰一句话没说,转身就此准备离开,他迎面碰上慢慢走来的夏岭夫妇二人,抱拳行礼:“晚辈先行一步。”

    白秋纹被夏岭一路牵着走过来,神情失魂落魄。

    夏岭挽留道:“不如等雨小些,留在这里喝杯茶再走也不迟。”

    段辛辰笑道:“确定他没事了,我也该回去了,等他醒了的时候我再来看他。”

    白秋纹听到“没事”两个字,如从梦中惊醒,急忙嘱咐下人给他拿了一把伞,段辛辰撑着伞走出去,白衣黑伞,俊逸无双。

    夏屿青还站在夏府门外,被雨洗得脸色发白。

    雨下得越来越大,白雨如银河倾斜。

    段辛辰撑开伞,默默走到夏屿青身边去,把这把伞放在了他的手上。

    夏屿青原本正在发呆,被平白塞了一把伞,心中错愕。

    段辛辰什么都没说,飘然离去,衣袖翻飞如同一只纯白的鸽子。

    夏屿青的目光移到面前的两座石狮子上,石狮子威严、庄重,让人心中生不出任何亲近感,他抬脚走了上去。心中注定不能如段辛辰那样洒脱,翩然而来翩然而去,在城头三剑了万事了,就这样放人离开。

    夏屿青用力握了握拳头,悄然叹气。站在府门口的管家见他竟然还真敢回来,脸色一沉,阴阳怪气说道:“少爷还真回来了?”

    夏屿青平静握着伞,一低头进了府门去,院中一片浓绿正待展开,夏屿青从容地穿梭在雨中,像是一把冰冷的剑。

    夏恒川房中,夏岭搭了一下夏恒川的脉搏,低头沉思。

    夏恒川明面上似乎没有大碍,身上伤口已经愈合地差不多,只像是睡着了一样,但夏岭脸色越是平静,白秋纹心中就越发不安。

    白秋纹步子虚浮,声音轻飘飘地问道:“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夏岭笑道:“什么怎么了,辛辰去城门接我们回府,都没让他喝杯茶再走。”

    白秋纹看出夏岭笑得不由衷来,她虽然只会一些强身健体的武功路数,但白氏向来以武传家,又在铃吾呆得多了,有些事情还是能看得出来。

    她见夏岭不肯直说,当下变了脸色,问道:“恒川这是怎么了?他们两个倒好,个个都是没说一句话就跑出门去,让我在家里担惊受怕的,你们回家还通了气,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难不成让我去问辛辰?”

    夏岭抬手把她冰凉的手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宽慰道:“没事,有事也不是大事。”

    夏岭想起他们刚刚成亲的日子,那时候她还是个经不起大风浪的妇人,府中若是有朝中人上门,她都要担忧很久,生怕夏岭惹到了人。那时他早已经在江湖上滚了一圈,不太放在心上,倒让她把自己的一份忧心也承担了去。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她跟在自己身边,也都不容易。

    白秋纹脾气上来,抽出手,捏着夏岭腰间肉,狠狠一拧。

    夏岭一疼,又气又笑道:“好好好,我说,我说,恒川在外跟人比试落败,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死是死不了,就是得昏睡好些日子了。”

    白秋纹眉间忧色深重:“大哥这些年让恒川去练武,他都不去,不知道年前又发什么疯,非得去练剑,练剑就练剑,还跟那个不知从哪来的师父跑出去。”

    夏岭听到她的抱怨,一笑置之。

    白秋纹又问道:“对了,屿青呢?屿青跑出去是做什么去了,怎么马上又回来了?”

    对于夏家来说,夏岭娶白秋纹的好处有二,一在于家世门当户对,二就在于她是个不算聪明也不算太笨的女人,小半只金丝雀,站在笼子里,赏心悦目,又无祸端。

    白秋纹此时心思就玲珑了一回,稍一思索,脸色大变道:“是他把恒川打成这样?”

    白秋纹神色阴郁,一块手绢在她手中被揉来揉去。夏岭拍了拍她的背:“不是他,屿青一向很有分寸,怎可能把恒川打成这样?”

    白秋纹低首敛眉,犹豫道:“那会是谁?屿青离家不久恒川就变成这样,你要说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巧合,我可不会信的。”

    夏岭一笑无言,他这么面无表情的时候跟夏屿青平日里一模一样,白秋纹看到夏岭这样,知道自己又问到了他不愿说的地方,她最害怕夏岭冷着脸不说话的时候,这比跟她大吵一架还让她觉得心冷。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头,退了一步,既然知道恒川没事,其他事情上,还是不要再多纠结了吧。夏屿青......夏屿青如今成了他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白秋纹暗中咬牙,下定了决心要找个机会把这件事问明白!

    “老爷,我去叫人来给恒川换洗一下衣服,你也去休息一下。”

    夏岭点头,又看了一眼夏恒川,无声叹息,起身离去,白秋纹落在他身后两三步,静静地跟着。

    红软在房间里焚起沉香来,香烟缭绕,从半开的窗子中钻了出去,没入雨中,绿袖坐在夏恒川的身边,握着他的手。

    明明还是这几个人在院子里,这里面却有些闷,没有往日那些欢声笑语。

    往日里,夏恒川每每听了新的词曲回来,都要一句一句教她们唱,什么“千古风流”“不如归去”“负尽狂名十五年”者有,“换你心为我心”“相思只在丁香枝上”一类的旖旎调子也有。红软绿袖两人处在府中,难得有机会出去,即使出去,更不会去那等烟花柳巷,就靠着夏恒川听来新词,两人常常唱着这些词曲解闷。

    如今夏恒川躺在床上,她们从老爷夫人神色当中得知少爷没有性命之忧,心里却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总觉得这个睡在床上的人一不小心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红软轻声笑道:“总觉得少爷会突然起来,这么安静都是装出来的。”

    绿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离了夏恒川的床边,走到站在廊下的小六这里,问道:“少爷真不会有事吧?”

    小六听到身边声音,低下头看看她,又抬起头,看着远处。

    绿袖反而轻松了些,自语道:“那应该就是真的没事了。”

    她弯起嘴角一笑,带着笑意小跑回房间里,要把这件事告诉红软。

    白奉州很快得知夏恒川受伤之后昏迷不醒的消息,遣人来问,那人是白奉州府中的一名客卿,身材比常人矮小,却力大无穷,在夏府门前下了马车,肩头一连扛了四五个箱子摞在肩膀上走进夏府。

    箱子里都是白奉州府中的珍贵药材,王虬髯天生力大无比,肩膀上扛着这些虽不觉得重,他却替白奉州觉得心疼。听说夏家大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还听说他在外面不知死活跟人武斗,被人打得到现在都昏迷不醒,怎么不给他打死算了?还省下了这些好药。要他说,还不如给夏家二公子,那二公子在凌霄会上惊鸿一剑,已经注定将来是个不输夏岭的人物了,说不定再过几年的武榜上,这二公子也能榜上有名了。

    王虬髯在夏家管家的引导下,迈着大步往夏府走,白秋纹亲自出来见白奉州府上的这名客卿,见到白秋纹,王虬髯把几个箱子往地上一放,说道:“在下王虬髯,是白奉州白老爷府上的客卿。”

    他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着一摞几乎跟他等高的箱子:“这是白老爷让我带来的一些药材。”

    白秋纹点了点头,回头轻声吩咐,令身后四五个小厮拿去放好。

    白秋纹道:“请王先生先到亭中饮茶。”

    王虬髯摆了摆手:“不用了,白老爷让我去看看夏大少爷就赶紧回去,在下会些医术,前两年白府上的另外一个客卿给人打得重伤昏迷,就是我给瞧好了的,敢问夫人,可方便?”

    白秋纹略带忧虑地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动作,王虬髯也不再去顾忌身份地位之类的东西,如今是他人有求于自己,趁机会装个大爷也无不可,就大大咧咧走在了前面。

    夏恒川的房间里静得出奇,除了一阵阵风吹过檐角的风铃会碎碎作响之外,再无其他声息。

    红软见夫人来,急忙叫了一声蹲在树下捡落花的绿袖,两人一起迎了出去。

    王虬髯对两名女子也是抱拳行江湖礼,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身份虽然有些差别,但差别不大,他也懒得去分辨。

    红软绿袖莲步轻挪,引着两人到夏恒川的房间去。

    夏恒川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绿袖推了一个凳子过来,王虬髯去搭了一下脉搏。白秋纹站在一边,紧紧缠着衣袖,时而见他皱眉,时而见他疑惑,一颗心全不安稳。

    白秋纹原本在夏岭出言安慰下,心中已放心大半,这下子又提起一个心来,几乎到了嗓子眼。哪怕是多一句话的不好,她都要替夏恒川悬掉着一颗心。

    王虬髯啧啧道:“夏大少受的这伤,就好比平常人被人拉到街上去胸口碎大石,五脏六腑都给一锤子震出了血,但好在有内力护体,没有性命之忧。”

    白秋纹听到前半句已是面无人色,听到后半句,急忙说道:“也好也好,能活下来就好,这孩子也真是,原本是不练剑,怎地又忽然要去练剑。”

    王虬髯又说道:“大少爷体内这些气劲也是怪,好几股不一样的,夫人回头跟夏老爷说句,让他把大少爷体内的这些股气给捋捋,要不然还是好不了。”

    白秋纹默然点了点头,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又问道:“恒川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难说,可能明天就醒了,也可能两年十年的,就这么吊着。少爷体内那些纠缠不清的气劲是罪魁祸首,杂七杂八的东西多了,反而没有益处,只要把这些给处理妥当了,就能早醒些时日,要不然就跟一边修一边损一样的道理。”

    白秋纹小心翼翼道:“王先生不能吗?”

    王虬髯睁大一双眼想了一下:“夫人,这我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有两道气明显是功夫远在我之上的人留下来的。”

    白秋纹难做抉择,纠结了一阵子,施了一礼:“还是等老爷回来,我再跟他商量一下,多谢先生了。”

    王虬髯摆了摆手:“小事小事。”

    见他大摇大摆来,又大大咧咧出去,红软绿袖等夫人走后,认不出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平日里见过的武人都还没有这么嚣张的。”

    绿袖说道:“还不是因为我们平常见惯了段少爷跟二少爷,就以为见了天下武夫啦?少爷可说过,外面有的是这么多不拘小节的人。”

    虽然明知夏恒川不会动,红软还是伸出手帮夏恒川掖了掖被角:“听说二少爷院子里的小蕊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想当年小蕊跟二少爷来的时候,比我们两个年纪还要小上很多。”

    绿袖道:“也可能是二少爷送她回家去了吧,以前见了小蕊,她还跟我说过,她在山上还有个家。红软,你想不想家?”

    红软轻轻擦拭着花瓶,又在屋里忙碌起来:“哪还有家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