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崩塌
字体: 16 + -

第一章 新年

    爆竹的声响将黑夜的寂静划破,星星点点的火光将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的飘雪照亮,仿佛将睡梦中的人叫醒了一般,大红的灯火将家家户户或高或矮的门楣照亮,倒着身子的福字端端正正的贴在房门窗户上,散乱的脚步开始印在院子中厚厚的积雪上。

    推开房门出来的,是各家的男人们,哈出几口热气在手上,让手指保持着温热,在他们身后大都有着一个摇摇晃晃的小身子,怀中捧着快要把自己的小脸给埋起来的爆竹,很快,这方小小的院子,就会充满了热闹的响声,在男人们低沉的嗓子和孩子的笑声里,屋中仍有身影在忙乱着。

    一个个小巧的碟子,盛放着寻常可见的几样干果,不多,只从浅浅的碟子里露出一个小尖而已,但客人来了总还是一个吃食,当然正应时节的柑橘是少不了的,甜的似蜜一样,剥一瓣放在嘴里,就连心尖都是甜的,即使是看到平日种种的不顺心,此刻心也都变得柔软了,天大的事都比不上今天,早在昨天孩子要入睡的时候,她就悄悄的准备好几枚铜板,一枚放在小枕头下,剩下的都用红纸小心包好,放在孩子明天要穿的新衣服里,等着他自己发现这一份惊喜。

    在离这些小街巷很远的地方,厚重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吱吱呀呀的声音好似苍老的叹息,在风霜之中它们已经不知屹立了多少的岁月,度过了多少这样的时节,马蹄声踏着爆竹的声音,从朱红门内鱼贯而出,盔甲碰撞的清脆声响,彰显着他们的身份。

    出了朱红色的大门,没有任何的交流,自然而然便分成了数队,马蹄下溅起雪屑,半空之中仍有鹅毛一样的洁白飘飘洒洒,将马蹄踏出的痕迹掩盖,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将会再次由这扇朱红的大门鱼贯而入,等到天色将明的时候,厚重的大门才将会再次打开,迎接一位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有关这座朱红大门背后的一切,都早便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每一个时辰都被计算的恰到好处,这里面是真讲究,稍微的差错,都会牵扯出许许多多古老的说法,不过这些东西,除了钦天监与太常寺中黄土已经埋到半截身子的老古董们,已经没有什么人会记得了。

    李礼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踏上这条道路了,每年中少有的出宫机会,便都消磨在这条青石板道路的石缝里了,一晃眼已经大半辈子了啊,六岁还是五岁,他就被记不清模样的父母给卖到宫里了,一两零三钱银子,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个数字,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是记得而已,他也已经是活一天就少一天的人了,没什么想法了。

    李礼并不是他原本的名字,若非是先皇可怜他这个在身边侍奉了几十年的老奴才,他哪里会有福分担的起这个天大的姓啊,停下的马蹄声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人老了就是容易胡乱思想,身后那些披盔带甲的挺拔身影,都纷纷下马侧立,在风雪之中,不被扰乱丝毫。

    在几个小家伙的搀扶下,李礼再一次叩响了眼前的府门,很快便传来了门闩响动的声音,府门缓缓打开,出来的不是青衣的杂役奴仆,是一个同样锦衣红袍的老人,每年都是这个时辰,错不了,所以屋里的主人早便已经差人等着他们了。

    这个同样被赐姓李怀的老人,和他也算是老相识了,两个人相互客套了几句,很像是出门遇见的街坊,而不像是当差的人,这座府门里的人从来便都不必向他们这些奴仆行什么虚礼,即便他手中提着的是圣上御赐的吃食,不算僭越,这才是规矩。

    李怀将那御赐的食盒接过,躬身便算是行礼了,李怀轻咳了一声,冲着李礼身后的那些甲士们说道:“今儿个雪大,诸位一路护送都幸苦了,在宫里当值,不比在别处,新年也都还是忙忙碌碌,我家王爷预备了一些喜钱,诸位还都请收下了。”话音落下,在他身后便有十数个青衣的奴仆走出,手中各自拿着一封颇有分量的红包,交予到那些甲士手中。

    在接过喜钱答谢时,那些身上已经爬上了一层薄薄冰雪的甲士,仿佛才添上了几分生气,李怀看着他们都接过了新年的好意,笑着点了点头,又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封红包,冲着李礼说道:“这是给大总管的了,新年图个吉利,大总管可不要嫌少。”

    “这是哪里的话,可真是要折煞咱家了。”李礼的眉眼都要眯成了一条缝,这张脸面任谁看来都是讨喜,一只好似大姑娘一样白皙的手从马蹄袖中伸出,接过那封喜钱,不过有意无意,将李怀递出红包的手轻握了一下,“时辰差不多了,咱家便回去交差去了,还请李管家替咱家向王爷问一声好。”

    李怀不动神色的将刚刚递出喜钱的手缩回到宽大的衣袖中,点头应答着,李礼那尖细的嗓子,低低说了一声回宫,身后的甲士纷纷跨立上马,动作齐整,就连声响便都只齐齐的发出了一声,便又重新沉寂,李礼被搀扶到轿中坐下,马蹄声再次踏破了松软的雪面。

    李怀目送着这队人马消失在雪夜之中,藏在袖中的手揉搓着掌心中的丝帛,向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殿宇望去,等到那扇朱红的大门关上,那里便又是噬人的黑暗,李怀转身踏过高高的门槛,府门也随之闭合。

    两个随着风雪摇曳的大红灯笼,将府门上的牌匾照的清楚,鎏金的三个大字,气态恢弘,雍王府。

    李继一手依着窗框,另一只手摩擦着腰间的玉佩,雕琢精巧的盘螭,虽是寒冬时节,但玉佩上仍是存着温热,整只手掌都是暖洋洋的,这样的感觉,让李继心安,就像那日雪夜里被冻哭的孩子,是握着这枚盘螭入睡。

    在窗边眺望,刚好可以看见那一条条狭窄的街巷,那些低矮房屋中住着的人们,恐怕绞尽脑汁,任其天马行空的想象,所能描绘出的富贵,都难及自己生活的一二模样,但今日,李继莫名的有些羡慕他们,羡慕他们小院中热闹的声响,羡慕他们即使有天大的忧愁,到了新年仿佛都可以一笔勾销。

    爆竹声中除旧岁,可郁结又已经蹉跎了多少个旧岁,李继的目光向下看去,大半个府院都可以尽收自己眼底,同样是张贴着喜气的红色,人影绰绰,也会有二三个胆大的奴仆婢女也会寻一个偏僻的角落,燃起几声热闹的声响,再大声的笑闹几句,他们知道他这个王爷不会怪罪。

    李继当然不会为难府中的奴仆,他只是觉得他们的生活离自己太远,身后烧的正旺的火炉里,一块丝帛已经燃尽,那是刚刚宫里传来的消息,今年又有三位不来,诸侯朝会,万邦来贺,如今将这规矩还放在眼里的人越发的少了啊,如今这天下,就像是那个男人老去的那几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脑袋昏昏沉沉,只想着撇下扰人的天下,再多享受几年了。

    他现在才想起,他好像从未叫过那人一声父亲,“父皇”这两个字总是显得生分些,到头来他也不过只是一位“儿臣”啊,不过他还是很想念小时候的事情,新年祭祖大礼结束后,他便会一左一右牵着两只小手,在宗庙之中,给他们去讲那一幅幅画像的故事。

    挂在最上面的,那是我们大夏的太祖皇帝,那一副长的最凶的,是你们的祖爷爷,武皇帝,还有那一副。。。。。。

    在这里,那个男人的语气就是这样,像一个妇人一样,不厌其烦的讲着他小时候听来的事情,这些先祖们,有的起于微末,长于乱世,在尸山血海中建立了大夏朝,有的开疆扩土,将大夏变为了鞑子口中的天朝上国,那个男人在说起这些先祖的时候,总是很兴奋,他知道,那个男人是打心底里佩服羡慕他的先祖们,但每当说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一副画像,挂在这里的时候,却又总是落寞,他不知道后世的子孙,会如何讲他的故事。

    他们大夏朝,已经八百载了啊,从蕞尔小邦到天朝上国,整整八百载,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纷纷扬扬飘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漆黑的天幕也被缓缓拉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也该再次打开了吧,可李继从破晓的天际,看不到丝毫的光亮。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