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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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夜访

    夜深了。

    离衙门不远的老街,早已陷入了沉睡。

    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被多少辈人用脚细细丈量过,如今覆满了蓬松的新雪。

    漆黑的一条街上,只有两点火红的颜色随着微风悠悠晃动,给周遭的死寂带来一丝生气。

    那便是刘班头的老宅了。

    四喜微微伏下身子,在巷子口的阴影里暗数着巡夜兵丁往来的脚步。

    白天一场风波,让整个肖家口的空气骤然绷紧。在上峰严令下,城里每条街道上都出现了巡夜队的身影。

    也难怪,今天暴起民乱,明天便要处斩人犯。紧要关头,逼的这一窝吃皇粮的老爷们不得不小心应对。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

    这次只数到九十八,便远远看到一队兵丁高举着火把走来。比刚才那队间隔短了很多。这里靠近衙门,官兵巡夜的力度明显大了很多。

    四喜暗暗记下这个数字,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黑暗。

    二狗已经被他打发回藏身处,从现在起,他便要孤身一人面对这利齿横生的夜了。

    今天下午,他在跟二狗和三丫说出自己的计划后,便交给了二狗两项任务,一是尽快打听到衙门里皂班一把手刘班头的住处,二是问清刘班头惯常什么时候回家。

    没想到,二狗这次竟难得的不辱使命,没花多少功夫便打探清楚,回来报信。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整个肖家口,有哪个不知道衙门红人刘班头的府上,又有哪个不知道刘班头清心寡欲,每天一下衙门便回老宅呢?

    在肖家口官场这潭漆黑的死水中,刘班头是少见的风评极佳的人物,这不仅源自他文雅的气质和博学的名声,更是因为他对待百姓当真要客气很多。

    孝敬银子,刘班头自然也是要的,这是规矩。

    但刘班头从不死逼,就算是一时三刻手头实在发紧交不上孝敬,在刘班头那里借下印子钱,也最多就是两三分利,谁也没听说过有人被刘班头的手下逼得卖儿卖女的。

    老百姓是容易满足的,就算是这一点点可怜的宽容,也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

    而现在四喜赌的,正是这一点点所谓的“慈悲”和“出淤泥而不染”。

    希望今天没有赌错。

    今晚,他将在赌局上押上了自己的一切。

    四喜看着巡夜的兵丁走过巷口,抚了抚衣角,挺直腰杆,迈步走向那两点火红。

    九十八、九十七、九十六……

    一步一步,他暗暗数着脚下的拍子。

    ……八十三、八十二、八十一……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丝毫不顾忌青石板上的湿滑。

    ……七十四、七十三、七十二。

    他终于站在了那两点火红之下。

    这是一幢很有些年头的宅子,古色古香的大门上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纹路,已在灯笼微弱的光亮下渐渐模糊。

    铛铛铛!

    四喜手握门环,轻轻敲击。

    门内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七十、六十九、六十八……

    铛!铛!铛!

    四喜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谁啊……大晚上的,叫什么门。”

    院里吱呀作响,有屋门被打开的声音。

    随着拖沓的脚步声,一个上了点岁数的嗓音缠杂不清地嘟囔一路,终于出现在大门口。

    “谁?!”语气不善。

    “小可求见刘班头,有重礼相送。”四喜恭声道。

    “哪里来的土包子!送礼有这个时候送的么?我们老爷不见!”那嗓音好不耐烦,脚步声掉头往回去了。

    ……五十五、五十四、五十三……

    四喜咽了一口唾沫。

    “大伯!当真有要紧的事情求见刘班头。您行个方便。”说着,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便被抛过大门,磕在院内的地上,发出银子特有的敲击声。

    门内有窸窸窣窣解开袋子的声音,那个嗓音明显是愣了一愣,失声道:“王班头的腰牌?!”

    “大伯。您看这牌子,我是真有急事要见刘班头。这银子您拿着,买口茶喝。”四喜的语速快了些。

    时间已经快来不及,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门那边恢复了沉默。

    那是怎样的沉默啊,在死寂的黑暗中,像是榨油用的铁杆般重重压上心头,一点点拧紧,将心脏中的鲜血狠狠压出,压到脸上,压到胃里,压到越来越沉的脑袋上。

    ……三十二、三十一、三十……

    “不行,就是王班头的人也不行。这么晚了,莫是什么歹人不成?你走!”门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大伯!”

    “你走!再不滚,我叫人了!”那个声音在强硬中含着一丝惊惧。

    “铛!”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牌子和银子竟是原封不动地被扔了回来。

    混蛋!

    四喜闭上双眼,心中暗自咒骂。

    他之前已经反复苦思过如何在这短短九十八秒内敲开大门。

    除去来回路上耗费的时间,他只有不到四十秒时间做到这点。如果超出,他就很有可能被巡夜兵丁堵在长街上,就此一命呜呼。

    他的底牌并不多,王班头的腰牌、仅剩的几两银子,还有的,就是他的这一腔胆气。

    可没想到,竭尽所能,最坏的可能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还剩下二十五秒。

    退回巷子口需要二十六秒,如果他快些跑,现在还来得及。

    但如果他就此转身逃走,今夜就再别想敲开这扇门。而明天,也就不要再想救下那个女人。

    是保命,还是拼死一搏?

    ……二十四、二十三、二十二……

    他睁开了眼睛。

    他还有一招,搏命的一招,豪赌的一招,将性命作为筹码的一招。

    “铛!——铛!——铛!——”

    他缓慢而有力地叩击着门环,清脆的叩门声此刻变得极为凝重,在寂静的夜里远远地传了开去。

    长街口,隐隐有火把闪动。

    “你这人疯了么?!快走!快走……”那个嗓音惊恐起来。

    “我不走。要么让我进去,要么就让我在这门前被捉走。你们选。”

    四喜一字一顿地说,话语中带着平静和坦然。

    “你……”

    “咯呀——”院落正中又响起了开门声,打断了那个嗓音的犹豫不决。

    没有话音,没有脚步声,只有静静的沉默。

    ……十三、十二、十一……

    静静的长街上,似乎已经听得到巡夜人急促的脚步声。

    ”让他进来吧。“一个气定神闲的声音吩咐道。

    ”是,老爷!“那个上了年纪的嗓音惊惶应道。

    “咔咔”门闩抽动,

    “咿呀”门开了。

    一个身影迅速闪了进去,紧接着,大门紧闭。

    长街又恢复了宁静,灯笼依然悠然自得地轻晃着,迷惑着闻声赶来又一无所获巡夜兵丁的眼。

    夜,真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