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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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楼有佳人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好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好一幅天妒绝色的娇颜!

    但是,倘若陌上桑中的罗敷真在此处,怕也不会再有人为她失魂落魄了。只因眼前的这名女子,那翠羽的眉毛,白雪的肌肤,以及一袭轻柔的黄衫掩不住的束素般的腰,一条曼妙的黄裤遮不住的修长的腿,已然令行人们魂不守舍了。而当那双泛着水灵灵的秋波的清纯而又灵动的眸子幽幽地向周遭一扫,却已将众人的魂魄彻彻底底地勾了去。这少女,正值桃李年华,浑身上下跃然着只属于少女的轻灵。

    就是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少女,却让那些内心邪恶的人也生不起丝毫亵渎之心,只能让在道旁,远远地望着。天上的仙女,又岂是凡人能够染指的,遑论亵渎?然而这位凡俗难近的黄衫仙女,此刻却如小鸟依人般轻轻挽着一位白衣公子的左臂,粘在公子的身侧,微微仰着头,瞧着这足以令世间所有待字闺中的少女形容憔悴的容颜,暗送秋波。

    能与天上的仙女并肩同行的,自然也不是凡人。一席白衣,样式极简,似也不甚华贵,只因他自信自己的气质已无须华贵的衣着来雕饰。右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若龙爪,似玉笋,轻轻握着一柄折扇,一握清风,白衫微透,飘起几缕轻柔的鬓发。俏丽的面庞上,透着男子的刚毅与女子的灵动,一对如黑玉般的瞳孔,闪着高贵的气质,倘若他是个女子,容颜怕还要胜他旁边的仙女三分。然而他却是名男子,那也是国士无双的风流佳公子。

    这一对惊艳脱俗的男女,又如何会莅临这一座小镇呢?

    突然,白衫公子抬起头,用手中的折扇挡着阳光,眯着眼睛望了望头顶的烈日,又瞧了眼身旁的黄衫少女,轻笑道:“这午时的太阳可当真厉害得紧呐,可莫要将我家的妹子晒黑了,到时候没有人家要,那可如何是好?”

    黄衫少女羞涩地瞪了公子一眼,撇嘴道:“既然你良心有愧,我看那里有一家酒楼倒是不错,我们可以先进去歇歇,要碗酒喝喝,等这阳光弱上一些再走。”说着,伸出本来藏在袖中的小手,向道旁一指。

    白衫公子顺着少女的小手看去,果见路边有家小酒楼,上书“伊尹楼”三字。酒楼虽小,却也有些气派。看着酒楼,公子又笑了,收起折扇,拿扇子轻轻点了点少女的鼻尖,微微摇头道:“你这妮子,明明喝不了几杯酒,却偏偏这么喜欢喝酒。到时候喝醉了躺在人家店里,我可要不管你了。”少女娇嗔道:“我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不会扔下依人不管的。再者,若是鼎鼎大名的花公子把我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子丢在一个全是男人的酒楼里,你这‘江南四公子’的称号,好像就有点名不符实了呢。”说着便扯着公子的衣衫,往伊尹楼里走去。

    原来这如小鸟依人般靠在公子怀里的少女,小字便唤依人,名叫柳依人。而这位白衫公子,赫然竟是江南四公子之首,“如醉如痴如梦里,一步九笑千般花”的花公子,全名花间柳。人在江南,无论是黄花少女,抑或是纨绔公子,谁人不知这四位公子的名声?江南四公子,风流梦中人。少女们在闺中的梦中情郎,纨绔们羡慕嫉妒的对象,哪一位不是才气横秋,武冠古今的风云人物。而这位花公子,竟能居其榜首,他的潇洒风流,不问可知,难怪能够令如仙女般的柳依人为之倾心。

    但是此刻,这位潇洒自若,风流万种的花公子,却对柳依人的娇嗔毫无办法,只能无奈苦笑着被少女拉入了伊尹楼。店小二眼见来了客人,正欲上前招呼,却被眼前二人的气质惊得顿在原地,半晌不动,直到花公子开口招呼,这才回过神来,忙引着二人上了二楼雅座,挑了临窗的桌子请两人就坐。二楼本就有着几桌客人,人声喧嚷,此刻众人见到花间柳和柳依人上来,瞬间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是眼角的余光不时还向柳依人瞄去。

    柳依人却对环境的变化置若罔闻,静静地坐下,双手撑着小巧的下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仍是痴痴地瞧着花间柳。花间柳自然也是知道少女目光的含义,只能将折扇收入衣袖中,吩咐店小二道:“一壶上好的佳酿女儿红,一盏小叶西湖龙井。”说完又故意压低声音,轻声道:“偷偷给女儿红掺半壶水,莫要让那姑娘发现。”店小二心领神会,笑着退下去了。

    柳依人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花间柳的小动作,仍是痴痴地望着花间柳,看得花间柳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嘴角都开始抽搐,目光也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只能尴尬地道:“我说妹子,莫非我脸上又爬上了什么虫子吧,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好像的确是有只虫子。”出乎意料的,柳依人竟然如此说道。

    “哦?”

    “怕酒虫!”

    说完,柳依人自己就已经开心地笑了起来,良久,才止住笑,接着道:“花哥哥,你还是老样子,到哪里都滴酒不沾,一直是我喝酒,你喝茶,好像我才是公子,你却是姑娘了。”

    花间柳也不生气,将店小二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壶酒和柳依人面前的一盏茶移了位置,道:“好的,柳公子,请喝酒,美酒赠美人。”也不待柳依人说话,他已经为自己斟了一壶茶,举杯欲饮,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原来名动江南的花公子竟然怕酒,这倒真是闻所未闻,令人匪夷所思啊。”

    却见桌旁蓦然出现了一名女子,一身青衣,长发及腰,齿如含贝,俏然立在柳依人身畔,绝色竟似丝毫不输,平分秋色,隐隐有争奇斗艳之势。若说柳依人的美属于碧玉少女的灵动清纯,这名女子的美就在于花信时节的锋滟与冷傲,当真是“梅需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她的话出口,竟似琴瑟之音,空旷悦耳,青翠欲滴,还带着一小股兰花的清香。如此一座小镇的小酒楼内,竟然在今日同时出现两名绝色少女,却也是闻所未闻,令人匪夷所思。江湖上出现这等事时,往往预示着有大事要发生了。

    愣是以花间柳的眼光,兀得见到这名女子,也不禁讶然,已经到了嘴边的盖碗也是被轻轻放回了桌上。柳依人本欲饮酒,眼见女子突然出现,小脸不禁微微一红,偷偷将酒杯藏了起来。她虽然爱喝酒,但却也只敢在花间柳面前如此放纵,少女心性,若是被别人发现了自己奇怪的癖好,难免有些羞涩,尤其是在这位绝色不输自己的女子面前,更是由羞涩变为了羞愧。

    青衣女子用目光扫过柳依人脸上的表情,不觉自傲一笑,似乎对自己出场的效果尤其满意,接着面向花间柳,傲然道:“久闻花公子风流倜傥,采花无数,不知是否真有江湖人说的这般本事。”说着,玉指轻抖,指尖已是绕上了一支银月簪,带着几抹残影,已是闪电般点向花间柳胸口膻中穴。花间柳面色不变,也不知他如何动作,那柄折扇已是重新出现在了他的右手,咄嗟间已是张开,一幅秀丽的江山图挡在了银月簪之前,任凭青衣女子如何使劲,却也无法刺穿扇面上的一层薄绸。

    绸是凡绸,又弱且薄,簪却锋利无比,可无论如何也破不了这一层薄薄的扇面。

    青衣女子大惊,但转眼间又恢复如常,缓缓收起银月簪,微笑道:“花公子果然风流无匹,这柄江河扇也果然如传闻般变幻莫测,神出鬼没,小女佩服。”

    花间柳悠然轻摇折扇,还未开口,柳依人已是抢先道:“那是自然,这江河扇乃是杭州水月斋的轻羽姑娘对哥哥一见倾心,精选浙东湘妃竹做扇骨,蚕丝绸布做扇面,九死凤骨做同心扣,耗时三月亲手制成,又邀京城御用画师毛无墨手绘万里江河图,襄阳米芾亲笔题写扇名,一扇便值千金。”

    “好了,你这妮子,”花间柳收起折扇,摇头道,“和姑娘的那枚银月簪相比,在下这扇子却是不值一提。若非在下眼拙,姑娘那银月簪,以银玉为主,再辅以东珠、玛瑙、珊瑚等物,为京城御用银月坊独制,天下只此一枚,恐难以金银量价,若非皇亲贵族,万金亦然求之不得。料想姑娘定非凡俗,在下斗胆,敢问姑娘贵姓。”

    青衣女子嫣然一笑,将那银月簪轻轻扎在秀发上,嫣然笑道:“花公子果然好眼力,名不虚传。我且先问你,我这样子好看吗?”见花间柳微笑点头,青衣女子这才低声道:“小女姓蓝,偶字双双。”顿了顿,又笑道,“你本问我姓氏,我却连闺名都告知你了,你可是要负责的哦。”

    花间柳苦笑。自己本来在这里好端端地品茶,谁知竟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位古灵精怪的女孩儿来,话还没说两句便要动手,转眼间就将自己隐秘的闺名都告诉了自己。转眼又瞥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柳依人一幅气鼓鼓的样子,狠狠地用眼神剐着自己,便如打翻了醋坛子一般。要知道,采花无数的花公子自觉深知女孩子的内心,唯独却对眼前这位柳依人毫无办法。眼见柳依人似要生气,连忙清了清嗓子,道:“原来是蓝姑娘,不知新月山庄蓝庄主与姑娘如何称呼?”

    “正是家严。”蓝双双眼睛一弯,笑道,“还有,花公子也不必太见外了。我都将闺名告知你了,你便称我‘双双’就好。”

    “哼!”只听得柳依人轻哼了一声,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蓝双双,“你这只迷人的小妖精,自己有个哥哥还不满足,竟然还来勾引我哥哥,你还不快说,是何居心?”

    蓝双双一笑道:“想必柳姑娘是有什么误会。家严膝下就只小女一人,我从来却没有什么哥哥,弟弟自然也是没有的。”

    柳依人不禁将小嘴张得圆圆的,讶然道:“这怎么可能!江湖上人人都说江南四公子‘新月飘渺蓝衣衫,瑶琴一曲人断肠’的琴公子便是蓝庄主之子,新月山庄少庄主,蓝姑娘既然是蓝庄主千金,又怎会没有哥哥呢?”

    蓝双双道:“我所言非虚,家严的确只有小女一名骨肉。柳姑娘所听到的传言自也有九分真,唯一谬误的,便是琴公子并非新月庄主之子,而应当是其女才对。”

    “竟然这样!”柳依人大惊,“那位一曲千金,飘渺月行的琴公子,莫非就是姑娘你吗?”

    “便是如此。”蓝双双微笑。

    听得蓝双双承认,柳依人便如泄了气一般,软绵绵地塌在椅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看到柳依人这般颓废地模样,花间柳无奈摇头,向蓝双双道:“姑娘请先坐,舍妹……”

    “不,我偏不坐!”谁知蓝双双竟然突然变得生气的样子,玉手插着细腰,扭头看向一边,“除非你叫我‘双双’。”

    花间柳无奈:“好,双双姑娘,舍……”

    “哼!”

    “双双……”

    眼见蓝双双终于嫣然笑了,走近前来,拉出一把椅子翩翩坐下,花间柳这才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花公子名动江南,今天竟然在这名青衣少女面前接连吃瘪:“舍妹一向最是钦慕琴公子,个中钦慕甚至还在对我之上,一直希冀能听得公子一曲瑶琴。怎奈琴公子行踪诡谲,人所难测,始终没有机会。今日骤然得知琴公子便是姑娘您,想必一来震惊,二来欣喜,这才六神无主,不明所以,万望双双莫怪。”

    “虽然你叫了我的闺名,但我怎么还是觉得你说话这么客气呢。”蓝双双冷冷地看了眼花间柳,见他脸上露出的不易觉察的微笑,幽幽地道:“也罢,都说花公子为人最是机敏,对待女子也都有君子之风,今日一见,果然令我大开眼界。不过既然柳姑娘如此喜欢我弹的琴,有机会便为柳姑娘弹奏一曲也可。”

    蓝双双故意将“大开眼界”四字说得异常响亮且清晰,但花间柳似乎没有听出其中的怨念,微笑道:“如此甚好。”柳依人也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喜上眉梢,拍掌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妹妹早就祈望姐姐的金玉琴声了,若是能为妹妹弹奏一曲,妹妹真是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呐。”

    花间柳不禁心道:“有这么夸张吗,不仅瞬间就‘称姐道妹’了,连‘感激涕零’‘诚惶诚恐’都用了。”

    蓝双双却也并不计较,反而大喜道:“妹妹若是这么说,姐姐我也不得不献丑了呢。”

    不一会儿,蓝双双和柳依人已然谈得甚是投机,罔若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一般。

    三人正谈笑间,忽听得楼下一阵嘈杂,楼梯上尽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耳听得似乎是来了一群人的样子。果然片刻后,狭窄的二楼雅座内已是挤满了十多人,个个持着刀剑兵器,狠狠地扫了楼上的众位酒客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花间柳三人身上。

    花间柳心里一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细细观察着这十多人,刹那间已然看出,这十多人中站在后面的几人怕是空有蛮力而无武功,只有那为首的二男一女练过一些轻功,走上那破旧的楼梯也是静若无声,想必是江湖上的好手。再仔细一看,三人之中,女子二十余岁年纪,着一身红衫,斜式的刘海偏偏划过眉毛,大眼怒睁,贝齿微含,手上提一把细剑,脚踩一对绣花小鞋。若不是身旁已经坐着两位绝色美女,花间柳不觉也要被她的娇颜折服了。红衫少女的容貌虽已是人间尤物,但与自己身旁的两位天仙相比,却还是要相形见绌了。然而此刻,这副娇颜却被怒火盈满。另外两名男子中,一人约莫三十岁,容貌不出众,身材也很平平,一幅憨厚老实的模样。最后一人却长得极为壮硕,身长八尺有余,棱角突出,一幅凶悍的模样。这可真是奇哉怪也,算上这位气势汹汹的红衫少女,这家小酒馆内可以是有三位貌美佳人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好似让天底下所有的佳人都齐聚这座小城。

    花间柳心里暗自思忖,却已然站了起来,向三人拱手道:“千里逢迎皆为友,萍水相逢尽是客。诸君尽是江南豪杰,莅临此处,在下略备薄酒,不知贵友可否赏脸一叙?”

    那魁梧大汉脸色一沉,把刀一伸,怒道:“你也休得屁话,我们要找那穿青衣服的强盗,你若害怕,就快快带着你那妹子滚到一边去。”

    憨厚汉子也是点点头,带着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蓝双双,似乎是要将她活活撕碎。

    红衫少女见状,也上前对花间柳道:“他们虽是粗人,但也恩怨分明,若是你二人当真与此事无关,就快快退去,我们绝不伤你分毫。但若是一意维护于她,却也休怪我们翻脸无情了。”

    花间柳还是微微一笑,摇了摇折扇,道:“贵友远道前来,在下照顾不周,这自然是在下之罪。在下虽与这位蓝姑娘只一面之缘,但也敬佩蓝姑娘的为人,抢劫偷盗之类的事情,蓝姑娘想必是不会做的,诸位与这位姑娘之间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在下既然撞见了,却也想管管这件闲事,万望诸位好汉恕罪。”

    “你!”魁梧大汉提刀正欲发作,红衫少女却抢先一步伸出手将他拦了下来,又恨恨地跺了跺脚,道:“你这人莫要不识好歹。不过也好,我先跟你说清楚,待会儿让你无话可说。我是梧桐山庄郁庄主的女儿,郁青灵。这是我二哥郁繁坤,这位是‘威震两浙’刘一真前辈。”郁青灵先往那憨厚汉子一指,再往那魁梧大汉一指,“我们兄妹二人奉家父之命,携一车贺礼来这苍南镇,本欲为张庄主贺寿,谁知竟然在镇外遇上了那穿青衣服的姑娘,她硬是不让我们前进,甚至大打出手,将我们的车子打破,贺礼被毁了一半。幸好遇刘前辈与云前辈相助,才堪堪赶走了这强盗。我们气不过,于是听得强盗现身在这酒楼里,便与云前辈一起寻来。你倒是评评理看,这姑娘是不是强盗!”

    花间柳耐心听郁青灵说完,心里自是有些惊讶,偷偷向蓝双双瞥了一眼,见她安然坐在椅中,丝毫没有反驳的样子,不禁暗道:“梧桐山庄郁庄主的名声我也听过,这郁姑娘也不似凭空污人清白之人,莫非她说得是事实?”

    正踌躇间,忽见蓝双双款款站了起来,向花间柳笑道:“多谢花公子仗义相助,不过此事的的确确是我做的无疑,虽然其中自有苦衷,但不便在此刻道明,万望花公子莫怪。”说着便又转向郁青灵三人,“想必诸位今夜定是要赴那月影山庄之宴了,个中原因,诸位在宴上自会知晓。到时诸位若仍要责怪我,但怪无妨。此刻我便先走一步了。”

    此话甫一说完,蓝双双便从窗口跃了出去,眨眼间就不见了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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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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