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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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知愁断白首(三)

    神舟航行十里出了金陵,要去入江口处转舵回行,全长大约三十里的航程,这一个来回的工夫就是诗会的时长总计。

    河中的船速不快,留给人们充足的时间来挥手致意,两岸边也不乏有人随着航路追寻,到了高耸黑墙附近才停。

    城外风光多以丘陵、岗地为主,远不及城内渲染夺目、风光绮丽,所以,知秋诗会也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今番诗会出题,不外乎“团圆”、“仲秋”、“圆月”三类,这千百年来早已被无数诗人雅士咏烂了的曲调,也是最为经典的命题。

    对于这一类由官府举办的文会而言,通常情况下都会选取一些较为常见的题材,既保守,又应景。

    不需要出好文,只要好出文即可。

    若是取材稍微生僻了些,难免会让场面冷清,也使得半天无人出列回应,岂不是坏了众人节日里的雅兴,又落了官府的面子不是。

    毕竟那七步成诗,八步作赋的天才百年难得一见,而那些考验急才、学识功底的临时起意,还是留给诸位私下里去交流好了……不适合摆上台面。

    ……

    既然诗题已经定下,众人便开始打磨腹稿,说是打磨,或许还不够贴切。

    只说号称江北第一词人的刘庆琮,这时候正凭栏望月,眯着眼好似月光太过耀眼,伸起一只手放去船外,究竟是抚摸江上夜风,还是吸收夜间灵气,旁人看不仔细,只觉得他在找寻灵感,琢磨字句。

    刘庆琮此时的内心,远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淡定。

    那一双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一会向左瞥瞥,一会再向右瞧瞧,目光里既有找寻身影的目的,也有摆足腔调的意图,只因那词文早已在三天前定稿完毕。

    据他估计,这些船上的才子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在登船以前就已完成了诗词全文。现下一个个装腔作势又摇头晃脑,那一副副苦思冥想,又或是故作轻松的姿态,在刘庆琮看来,表演的痕迹太多明显,实在是有些拙劣。

    刘庆琮作为一名参于了近千场文会的词人,自然懂得如何设置悬念,何时登台表现,怎样出人意料,又令人仰视佩服……这是一整套非常完整的表演,中间但凡有一处出了纰漏,便会使整场表演的精彩程度大打折扣,这对于刘庆琮来说无异于失败,令他无法接受。

    关于今夜要在知秋诗会上表演,他格外的小心仔细,私下里演练了无数回提步、回首、喟叹等一系列动作,甚至连走几步,回头时的角度,先迈哪一只腿脚都经过精心的设计,不可谓不是用心至极啊……

    他虽然对自己的表演极有自信,然而最让他担心的却不是自身的发挥,而是那个变数,那个江南地区人尽皆知的秀才……

    他现在何处?

    ☆

    依旧是一身浣洗的掉了颜色的书生袍,白兮兮的露出了粗布本来的样子,上面没有了色泽,少了装点纹饰,陈旧而又普通。

    这件旧儒袍好干,干的快,所以它就是沈默的最爱。

    于是,当这件旧衣闯进锦罗玉衣里的时候,所引起的一连串指指点点和侧目观望,也就不意外了。

    织女没有经历过万众瞩目的场面,她原本并排的步子慢了下来,往后退了半步,落在他身后。

    沈默则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丝毫不在意那些好奇、窥探、不善的目光,稳着步子朝向场中方向。

    一路走来,诸多才子佳人向他拱手致意,因而沈默双手抱拳放于胸前,迟迟没有放下。

    他的目光在场中搜寻,脚下的步子没停,距离场中主座方向不到两丈时,苏知州、何通判与另一中年男子同时起身。

    苏知州笑容满面,如同看见了自家子侄般和蔼可亲,高声道:“长卿啊,这位是……”

    沈默忽然抬手打断知州的话语,“稍等。”

    随后,沈默就在众人的瞩目下,转去了左侧桅杆后,在那里拉扯了许久,终于在完成了一个倒地翻滚的动作后,牵着红妆女子再一次回到场中。

    途中,沈默的嘴上不停,像似自说自话,又像是在解释。

    “哎呀——江上风大,这船真是颠簸,闪了腰!”

    不明缘由的人们左右张望一番,完全听不懂沈默的话,甚至有人伸出了手掌去试一试风力,小到连薄衫都吹浮不起,何来风大,颠簸一说?

    这个时候就有人窃窃私语,替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们解释怪异。

    “几位从外地来的兄台,可能有所不知,沈秀才惧内的传闻也是在最近几日方才流传开来……听人说啊,沈秀才月初去逛青楼,与那秦行首在房内探究诗词精髓要义,正到了关键时刻,却被陈娘子一脚踹开房门,惊得沈秀才立马从三楼上跳了下去……这不,秦家大郎秦有德昨夜效仿秀才跳楼之举,摔得可是不轻……”

    “哦——原来如此!”

    “怪不得听说秦大郎坠楼了,原来是跟这沈秀才学的?”

    “可是沈长卿堂堂一男儿,又是位大才子,惧内,就有些……”

    “呵——你们是不了解这里面的内情,跟你们说啊,沈秀才这人你不能光看表面,他背地里坏了多少黄花闺女的清白,那简直数都数不过来,要不说怎么在城里常不见他身影,准是成天混迹在那些懵懂少女的闺房里……”

    “不会吧,没听说啊……”

    “怎么不会,你方才没瞧见在桅杆背后的陈娘子踢了他一脚,他连还嘴都不敢,不是心中有鬼又是什么?”

    ……

    沈默哪里能知晓旁人背后的非议,那简直是要把他冤枉到江底,摁住他,掺进淤泥里。

    再一次步入场中,夫妻二人同时施礼。

    “沈长卿见过知州、通判,这位是……”

    苏知州微微抬眉,并没有因为他之前的失礼举动而表现出不满,仍笑道:“这位是朱节度使,掌应奉局。”

    吾艹!

    朱勔?

    东南王?

    六贼二字,险些脱口而出,悄悄往陈映容身侧靠上半步,沈默皮笑肉不笑的说:“曾听赵太子说起过,朱节度使名下有田三十万亩,园林数百顷,府中护卫过万……长卿当时便替朱节度申辩,奈何太子不听在下所言,没奈何啊,没奈何……”

    朱勔听后脸色大变,一手拉住沈默,另一手拉着苏知州,悲切道:“朱某在东南为官家搜寻珍奇,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免不了遭人构陷,致朱某于险地。敬亭啊,他日若是为兄遭人陷害,还请贤弟出言几句,不至于让为兄死无葬身之地……沈舍人,朱某虽与你不过初识而已,但素闻长卿为人仗义,一见便是投缘,他日若有闲情逸致,不妨来苏州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