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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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脖后冰凉

    晌午以后,陈映容果然缠着他教了一下午的算术,等到晚饭时候,小梅在楼下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很快便退出了阁楼。

    屋檐下的丫鬟掰弄着自己的手指,暗想着:娘子和姑爷在楼里腻了一天,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事!

    居然不叫上小梅!

    你们好过份!

    想起那篇名为《咏梅》的词文,旁人总是会拿这词名与她打趣,说些姑爷对她起了心思,姑爷为她写词了之类的玩笑话,小丫鬟当时不想承认,连推带骂赶走了他们,等到身边再无旁人的时候,她才会把那篇词文拿出来,攥在手心里看了很多遍,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要知道,这可是她请城里读书人写的,花了一旬的工钱呢!

    很贵的!

    ☆

    月色皎白,冷冷的,在穹苍上显得寂寥,家家户户已然掩好门,熄了油灯,守夜巡街敲锣,“丑时已至”的喊声顺着风隐约传过来。

    “真清静。”他瞅瞅天,欣赏了下浩瀚的星空。

    在后世,天可没这么透净幽明,伫了片刻,他随手弄乱了妻子的头发……

    “没个正行!”

    太惹人了,明明脸儿生得端庄精致,圣洁得像那娘娘庙里的神像,可无论是笑,是颦眉,是娇嗔,还是叹息,都有股风情万种的妩媚,沈默不由得痴了。

    见他如此,陈映容怯生生的回望着,凭着感觉挽起一个发髻,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忽然举起头,笑着说:“仲秋节后,圆房吧!”

    “不行!坚决不行!”沈默收回了心神,发挥出他作死的本事,高声道:“像我娘子这般天仙下凡似的人物,怎忍心……”

    “你再说!”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看着他,望断了他的话。

    突然间拥她入怀,低头贴耳,柔声道:“这几年还算太平,生个娃娃陪着你,往后我去战场了,生死难料……有娃娃在,多少还有个伴儿陪着你……若是实在觉得幸苦,就找个好人家嫁去,莫要委屈了自己……”

    听他如此说,陈映容抬手便要扇他,到了他耳边,却又停下,眼眶里泛着泪花,抽泣道:“人人都说我们天完会胜,就夫君不看好!我不许你胡说,我不许你去参军……我不许你去……”

    他固然能够凭借后世的记忆,苟且偷安一世,然而世事难料,谁又能真的知晓明日会是何种光景。

    “希望吧,希望不会轮到我这个秀才。”沈默红着眼,沉下脸,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希望有多么渺茫,所以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这其中也包括了妻子。低声安慰着怀中的泪人,“他日亡命疆场,旁人睡我之妻,又打我之子,我如何能在泉下待得安稳,还不得……”

    陈映容拭去泪痕,断然道:“我不改嫁,我不会的!”

    “我相信映容。所以,往后上了战场,冲锋号角一响,我会慢上两步,一步为了你,一步为了孩子……”

    ……

    云朗风清,雨后的夜晚恬静,偶尔能听到院子里鸟虫的嘶鸣,断断续续。

    楼上的沈默安抚着怀中妻子,向她许诺,若非万不得已,自己绝不会投身行伍云云。

    渐渐的,抓住衣角的手松开,自然垂下,妻子躺在怀中,眼角的泪痕晶莹透亮,不忍伸手擦拭,生怕会因此唤醒了她,便轻手轻脚抱去榻上,盖一层薄纱。

    坐去书桌前提笔,沾了些汁墨,却会顿在那里,迟迟没有下笔。

    当今天下之局,正如汉末三国鼎立,岂有助强除弱的道理?

    奈何朝廷里的大多数人没有看清局势,又或是他们看清了,依然选择做了那个沉默的人。

    想到这里,他不免血气上头。

    若是此刻跑去东京汴梁城,指着皇帝一通臭骂,称其数年后会跟着自己的子女、嫔妃、臣民一块被掠去北地,就能吓住他?

    那位信教信到痴迷的书画皇帝,保不齐会找来两个道士给自己算上一卦,只需来几个妖道装神弄鬼,占星卜卦一番,还不是转头就忘了沈默的话。

    只会觉得沈默犯了痴傻,留下个“好作惊人之语”的评价,顺手就把他打发回老家。

    ……

    烛火随着微凉的晚风摇晃,手边的《武经要义》有着明显的翻看痕迹,整册书在印刷上不算精美,甚至是有许多错字遗缺的段落,他捧在手里读读看,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

    较为安逸富饶的生活并没有消磨掉他的锐意,初初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还能沉得下心秉烛夜读,随着一桩桩事件的累计叠加,反倒会使他心绪不宁,想法和顾虑变得多且杂。

    只因为,还没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就要面临一场席卷整个江南地区的浩劫。

    下个月?还是下下个月?

    沈默记不清了,他只记得签订海上之盟的那一年,爆发了方腊起义。

    《水浒传》里征讨方腊的梁山好汉没有出现,虽然有一位姓宋的“匪首”同样也在攻城拔寨,但影响力着实有限。

    宋江一众攻下州县城池便会开仓放粮,救济穷苦,队伍很快壮大,但也仅限于几个州县的范围,没有像话本小说里说的那样,建立起一个易守难攻的要塞,演义里的水泊梁山,此时多半还是个野生的游牧渔场。

    传说那宋江手下可有三十六名汉子,个个都是强悍勇猛之人,极为骁勇善战,大抵称得上是一批流寇,凡攻下州县擒住地方长官,大多扒皮抽筋,生啖其肉,分食众人。

    照常理来说,自己人的内部矛盾和冲突,一惯秉持着“不为已甚”的原则,这是千年来形成的默契,少有人会去跨过这条无形的道义约束。即使心中有怨有恨,也不会把事情做的这么绝,这般过份。

    可谁让这些官员们摊上了这位书画皇帝,简直是把官逼民反演绎到了极致。

    天完各地深受“花石纲”袭扰,皇帝喜爱奇花异石,不惜花费重金从天南海北搜罗珍奇,起先是在太湖流域,兴许是腻味了又或是不满足,搜罗的范围扩大到整个东南地区,致使江南一带民怨沸腾。

    要知道,这位皇帝的艺术水平很高,他身边宠臣的艺术水平也很高,昏君奸臣意气相投,君臣吟诗作赋,写书绘画,赏花识鸟,日日笙歌,艺术品味自然是上去了,老百姓可就被他们害苦了。

    就说年前时候,从应奉局里来了个官员,先是满口的恭贺新喜,再说皇帝相中了你家的石头,在那清池假山前后左右各贴了八张黄条,临走时嘱咐众人好生看管,等往后把假山运进了京城,使得龙心大悦,你沈氏夫妻二人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少不得皇家的封赏……

    巧立名目,趁机盘剥的花样在江南各地上演,家破人亡的悲惨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苏杭应奉局立在江南一日,百姓便一天不得安生。

    ……

    沈默正起腰板,执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