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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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那山那村那个坏人

    日头冒起的时候,薄薄迷雾在阳头的照耀下慢慢升腾着,早起的人儿呼吸吐纳,渐渐吹散了它们。

    歪脖子杨柳树上刚刚冒出几片嫩绿新叶,稍稍点缀了这颗看上去病怏怏的老树。

    一连多日的转夜小雨,让不少人受了风寒,大部分庄稼人的体格好,也没什么大碍。

    可女人家的身体终究弱了些,李紫嫣才从天井里提了两桶水,就觉得身子发软,身后起了层虚汗。

    拿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慢慢挪到路旁,蹲下来吹了吹灰,盘坐在老树下歇上片刻。

    她朝着村口方向望望,像在等什么人。从打身边经过的男人总不免多看她几眼,她也好像习惯了一样,任由旁人端详。

    挽起了袖子,露出半截小臂,舀起一口井水喝下,有些苦涩,有些甘甜。吃了三年这里的井水,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上方的杨柳叶打着旋儿地落进手里,拾起来夹在唇间,轻快的乡间小曲悠扬。

    想起昨日夜里在那坏人屋里的情形,真觉得自个让鬼迷了心窍,轻而易举的信了他。

    坏人的眼神里透着真挚,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况且他搬出了城,在隔壁村里住着,是不是为了我?

    想到这里,她小声啐了一口,“李紫嫣,你知不知羞的!”

    ……

    日头挂上枝头,村头的男子一脑门子汗,人还没进村,就冲着柳树方向招手。

    待人近前,他从怀里取出一纸包,摊开来说:“将将从城里换来的,拾捣拾捣准好吃。”说完露出两排大齿,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李紫嫣没有伸手去接,淡淡的望着他,“半贯钱买不了这么多,我不要!”

    男人捡出一颗较大的糙盐块丢进嘴,苦涩的咸味瞬时间充斥整个口腔,险些吐了出来,涌动着喉头强行咽下,缓了一会儿才说:“路上捡了半贯,你若不要,咱马上丢去井里。”他说完就往井边走。

    李紫嫣难为的拉住他,瞥了他一眼,才肯收下。

    若不是她今天身子不舒服,才不会让坏人进城购置物件哩!

    这坏人最近总是缠着自己,比以前还坏,坏透了。

    李紫嫣不愿再与他待在一块儿,虽然明面上有表亲的身份遮掩,也架不住村里人碎嘴。想到这里,她提起水桶要走,那坏人可是个机灵鬼,乘势上前帮忙,匆忙之下抓住了她的手,吓得她急忙松开桶把,井水洒了大半。

    村里的妇人们总爱笑她秀气,要是换做旁的妇人,一准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啐他一脸的口水,倘若还不痛快,卷起袖口堵住门嚷嚷,让那人一个月不敢出门。

    李紫嫣做不到那样,只能小声嘀咕道:“你坏透了。”

    藏下了半句“冤家”没有出口,她觉得若是这么说了,倒让对方觉得自己是在撒娇,不够检点,让人小看了去。

    她本是苏州娘子,家中生了变故才来金陵投亲,村民们商议了一番便让她留下,做做针线活计。

    她人生得俊俏不说,做起活来很是麻利,透着一股子精干劲。

    村里几个没娶婆娘的汉子起了心思,三天两头去她家门口讨殷勤,今的打了只野鸡,明的弄来条大鱼,可人家姑娘总是不收,一来二去的就有人动了旁的心思。

    自古皇权不下县,莫说是进村了,宗族的作用在这年月里权力极大,不仅征役、课税、户政,还要劝勉农桑、推行教化等事务。村民若是起了冲突,多半是由宗族里的长辈取舍,还真不敢有怨言。

    脑筋活泛的人可不止一个,先是去长辈那里讨巧,又去村长那说情,归而总之,让常在河里走的漕工拿了头彩。

    然而好景不少,二人婚后不到半月,男人夜里做工,那江上浪大,整船翻覆,刚过门的小媳妇就成了寡妇,你说冤不冤。

    这年月里也不讲究那些,能讨得婆娘就行,那些前番受挫的失败者再次鼓足了勇气,更是请村里的妇人从旁劝说,终是无法撼动小寡妇的守节决心。

    时光如梭,眨眼过了两年,直到那一天,在溪畔浣衣遇见了一名秀才,她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秀才不仅生得俊秀,言谈更是得体,举手抬足像似戏台上的大人物。毕竟,识得几个字的娘子,谁又不希望嫁给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呢?何况他还是个秀才。

    虽然他看起来有些落魄,灰白的长衫洗得掉了颜色,但是自己做为嫁过人的小寡妇,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随着二人相会的频率增加,便多几分了解,可不敢在村中相见,便会在青龙山下等候。

    那秀才时常饮酒,偶尔大醉,醉过后摇摇晃晃地往村子方向走,半道上跌进田埂、泥沟、树下,所以这些地方都有他醉梦的痕迹。

    李紫嫣起先有些不满,后来得知他身世跟自己一样,同是无父无母的苦命人,心里更是疼惜他几分,感情稳步上升。

    眼瞅着二人你侬我侬,秀才也攒够了钱,正要找来媒婆提亲,然而突遇变故,好端端的姻缘,生让城里的富户给搅黄了。

    据秀才说,那富户家里很有钱,是城里的大东家。后来她才知道,那富户是晚晴楼的老板娘,不仅有钱,还是个有名的女人。

    秀才对她许下愿望,待进了陈家讨得那女人欢心,攒够了钱就带着她远走高飞。

    李紫嫣虽是不太相信,但热恋中的女人谁又能看透。

    日子一天天过,从期望到失望来回往复,那秀才再也没来找过她,渐渐的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本可以进城当面质问秀才,但她没这么做,便是不想让他难堪。

    孰料两个月前,那富户竟是派人前来询问,是否见过秀才本人,她当即一口回绝。那对方又问二人间往日恩怨,事无巨细,像似盘问犯人似的。李紫嫣只好压下心头的火气,说了些不咸不淡的搪塞话送走了对方。

    ……

    如今在村子里见了秀才,他正躺在长椅上打盹,李紫嫣压抑了半年的怒气,也使得沈某成了落汤小鸡。

    今时今日,见他在院子里来回忙活的身影,一阵心酸苦楚涌了出来。到了嘴边的话变了味,“你几时回城?”

    “看情况。”沈默放下手里扫帚,拍去身上的灰尘,随着她一同坐上小凳,仰头道:“我先去教书,晌午再来看你。”

    “要不要留饭。”李紫嫣说出这句话后,脸颊起了一层厚厚的胭脂色。

    那坏人盯着自己,一副不怀好意的眼神,她急忙又道:“那钱我还是不能收,你拿去还给富户,咱们不欠她什么。”说完就要起身回屋。

    沈默拉住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换回往常神色,俏皮道:“还个甚球,区区五百两,往后五万两,五十万两咱都不稀得看!”

    “切!”李紫嫣用手指搓了他一下,没好气道:“数你最会吹牛,坏人。”

    好一副落花有意随流水,那流水一半清一半浊,又会如何?

    土路上,他望着天边层层叠叠的云朵,微微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