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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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燕雀湖畔(四)

    齐承道怎能甘心,陈映容回望的眼神已然让他的心神躁动,进而说道:“陈小娘子,能否卖齐某一个面子?”

    “是呀,是呀,能得解元公亲手作画一幅,乃是广为流传的佳事。”

    “齐解元可是不常动笔的,多少才子佳人求而不得啊,今日我等倒是有幸,定可大饱眼福呐。”

    “解元公的面子,陈小娘子总归是要给的吧?”

    劝解、帮腔的声音很多,沈默搓动着手指缓缓起身。

    他的动作,顷刻间汇集了众人的目光,对方可是金陵十年来唯一的一位解元公,不信他沈默还敢放肆,大多数人抱着看他吃瘪的心态。

    上次你沈默吹的牛皮,今日便要在解元公面前破灭,看你往后如何能抬得起头,还敢抢去风头。

    沈默平静的望着齐承道,拱手道:“解元公,我、卖、你、老、母。”

    话音落下,喧杂的凉亭顿时安静异样,说是针落可闻也不过份,人们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珠子,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他说什么?”

    “他敢骂解元公?”

    “沈默真是不知死活!”

    齐承道哪里受过这种辱骂,涨红了脸面,指着沈默道:“你一个秀才,竟然敢口吐污言,辱及尊上,你眼中可还有礼法,还有羞耻!”

    细胳膊细腿向着前方扑腾,身旁的友人将他拦住,劝说道:“解元公莫要与此等下贱之人动粗,待回了城里,为兄定会替承道主持公道!”

    沈默扭了扭脖子,活动一二筋骨,近半月的晨跑已经让他的体格强壮了不少,已经不再是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面无表情的看着齐解元,缓缓道:“隆兴八年,你以一首《咏梅》夺得乡试第一,今日又咏梅,似乎咏梅就是你的幸运星,能给你带来好运。”

    “其实我根本不讨厌你,就算是你屡屡出言挑衅我,我也不恼你。甚至是有点喜欢你,毕竟是寒门子弟,天生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性格孤僻,冷傲,自视非凡,我都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你为何要去惹我沈默的娘子?你不是有病,你是什么?”

    “眼看入暖春,不去咏春,却要咏梅?老实说,我沈默怀疑你们年节时候什么事都没干,就为攒出这么一首听上去还行的咏梅,来博得别人的赞赏。彷如这般你们就能开心了,心满意足的获得人生价值。”

    沈默的话字字诛心,先前咏梅的秦有德一动不动,生怕让人看出他的异样。

    齐解元挣脱的动作顿住了,指着沈默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沈默何德何能,得此良配!况且齐某不过是一时手痒,欲作画一幅而已,你竟敢当众辱我父母!”

    沈默拉起身旁的陈映容,淡淡道:“好话已然说尽,你却还要强词夺理,算我沈某人小气也好,没气量也罢,便是不卖你面子,又如何?”

    “如何?你等着,我等即刻去提举司向王提举揭发,此等丧心病狂,胸无点墨的欺世盗名之辈,定要革了你的功名!”

    “对!革了他的功名!他就不是个秀才!”

    “狂妄至极!连解元公也敢辱骂!革了他!”

    一时间,革沈默功名的声讨获得了极大的肯定。也让湖畔草地上零散的路人聚集到凉亭处,里外各围了三层,水泄不通。不明缘由的后来者向人询问,少不了有好事者纷说。

    一道格外惹人注意的声音冒了出来。

    “沈秀才,难道是连咏梅都不会,恼羞成怒了吧?”

    “啊……哈哈!不是吧!”

    “他哪里会啊!城里哪户商家开店没有他啊?我金陵城里的著名剪彩人,沈秀才哩!”

    “真不知道,他这样的,究竟是怎么混到秀才的!”

    “兴许啊,是陈映容花了大钱,替人‘沈大才子’买来的啊!”

    算得上是千夫所指,耳畔的闲言碎语沈默能不在乎,不放进心里。

    大手里的小手,在出汗,很多。今日李白辞行,让他本就糟糕的心情,一下摔落谷底。

    环顾一周,微微摇头。

    “解元公何至于此,你堂堂解元公,却与我小小秀才过不去,莫不是欺负我沈默?你有名,身后的拥簇多,我比不过。但仅吟诗作赋一项,我沈默却还没遇见过什么对手,你又何必自讨苦吃,丢了脸面。”

    听他如此大言不惭,如同稳压自己一样,齐解元哪里能容得下他,神情激动道:“今日在场众人,皆为读书之人!莫要再做口舌之争,你若能做出一首使得众人满意,齐某便就此作罢,如若不能!沈秀才可要小心自己的功名了!”

    “解元公,莫要听他唬你,他若是能写出来啊,张某立刻跳进这燕雀湖中!”

    “某倒以为沈秀才能作出,至于是否能算佳作,却难说了。”

    “某觉得他不行。”

    “某以为沈秀才可以。”

    亭外的群众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沈默写不出,另一派则以为沈默能作出,至于诗词是否精妙,大多数人又不太看好。

    这时候苏馨语走来他身旁,低声道:“沈秀才若是没有把握,奴家愿意为你处理。”

    陈映容小声道:“相公,妾错了,都是妾惹得祸。”

    沈默手上更用力一分,将她抓得更紧,神色肃穆,“你没错,错的是他们!”他的声音不小,让不少人听得真切,于是纷纷指向沈默。

    诸如不知悔改、执迷不悟、死鸭子等等一整套说辞下来,似乎认定了沈默江郎才尽,绝无翻身希望。

    这一刻,他反而冷静了下来,看着陈映容道:“饿了吧?一天也没吃东西,回家给你做鱼吃。”

    简简单单的话,让她的泪腺为之倾泻,再也控制不住心神。她从未体会过这般的爱怜,如今的沈默被千夫所指,他却还在关心着自己是否饿了……

    东方的夕阳是很斜的,沈默抬头看着殷虹的晚霞,呢喃道:“沈某自知才学不佳,写不出传世名作,唱不了惊世之曲。今日与解元公在燕雀湖畔争斗,若是沈某输了,自当褪去衣衫,裸身而回。若是侥幸获胜,解元公可敢亦如?”

    “好!齐某应下了!”解元公果断回应。

    “沈秀才!您是脱上身啊,还是脱下身啊?带上某一个可好?某赌你输!”

    “是极!某也赌你姓沈的输!”

    “某赌……”

    沈默藏下一抹微笑,拉起身边人,朝着亭外走,跨出三步。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再三步后,已出凉亭。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五步后回身,静气吟唱。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惊愕与彷徨,踌躇与惶恐的面庞,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的有趣。

    很可惜的是,沈默并没有亲眼见到这些。

    没有回头。

    他要回家。

    给娘子做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