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柱国
字体: 16 + -

第七章 杨素受刑

    自有廷杖以来,内卫们打得官员何其多也,他们抚慰过内阁大学士的屁股,也曾一棍子打死过御史。

    那些有骨气的文官,往往会肩膀一甩,大声喝斥:“不要动我,老夫有腿可以自己走路。”当然,内卫们对于这种人是瞧不上的,因为这种人大多还没被摁到午门,就被赦免的圣喻给拦下了,然后他们往往会一抖衣袍,鄙视的看一眼左右,仿佛再说“来,杵这儿打,我看谁敢有辱斯文,不怕天下士林清议”,酸的人牙根儿疼。

    至于运气不是那么好的,赦免的圣喻在路上“耽搁”了,挨了几下就会哭爹喊娘。有的就更加好笑,牙一咬,心一狠,往那儿一趴,“好教打死当场罢,也作后世扬名”,闷着头一声不吭的,往往午门外再听到的声音却是“回禀公公,人凉了”。

    杨素却是没有要求“自己走路”而无人敢动的第一人,盖因他双手将御赐书画捧过头顶。这位仁兄应官不过两月,却是完成了两件文官梦寐以求的事情,其一为得了御赐书画,更惊世骇俗的是上面还题了他自己所作的诗词,其二为没有上疏骂皇上,却莫名其妙地领了二十廷杖。

    只是杨素此刻却浑然没有已成万人向往的自觉,他两股战战,嘴唇发白,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往下掉。两个押送的内卫拼命忍着笑,心想这位老兄刚得了皇上御赐书画,皇恩正隆,哪个不开眼的会跟他玩真的,待会定叫他见识见识兄弟们的技术,包叫他皮开肉绽然后两天痊愈,连个疤都不留。

    杨素走得磨磨蹭蹭,但他手上举着御赐之物,两个内卫也不敢推搡他。内卫们平时蛮横惯了,能动手时绝不动口,自然不会出言请他快走,就这么段路,竟然走了二十分钟。

    此时刚过中午,正是料峭寒春每天最暖的时候。午门外已经站了一大群人,领头的是内卫千户刘思唐。刘思唐身后左边站着一名小宦官,却是李小阳,手里正捧着行刑的诏书;右边站着十名内卫,手中个提着行刑用的棍棒。

    一般廷杖是没有这么大架势的,皇上火气一来,直接就叫人把官员推出来打板子,总不至于每日上朝,都搞这么一班人在这里等着打人屁股。但杨素的“禁书案”牵扯甚广,一众官员将此事作为叶李两位大学士争斗的风向标。最后虽然不了了之,但杨素这顿板子还是要打出风格,打出水平,所以才搞了这么大的排场。

    杨素眉头直跳,苦笑着跪下。刘思唐取过诏书,高声宣读皇帝的旨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但杨素脑子里面正在嗡嗡作响,愣是什么也没听进去。

    没过多久,就有内卫上来扯杨素外衣,此时李小阳却是哎呀尖叫着“忘了皇上赐的画”一路小跑着过来。他走到杨素身前,说道:“杨大人,皇上的画若是溅上血污,可是大不敬之罪,您可将画交给杂家暂做保管。”

    杨素心想这宫内太监果然最讲面子,两人私下见面,李小阳一直自称奴婢,在外人面前却是用‘杂家’两个字。他嘶哑着声音说道:“多谢公公了”,便将画举过头顶,递了出去。

    此时,他已经跪下,身子的高度比李小阳还要矮些。李小阳便蹲下身子,保持着画轴高过头顶,将之接到手里,两人因此挨得极近,李小阳竟然悄悄说道:“大声点儿。”

    这下可把杨素彻底弄傻了,一个阉人贴着耳朵对他说“大声点儿”,这叫个什么事儿啊!懵懵懂懂间,内卫们已经扯掉了他的外衫,又用麻布麻绳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让他只露出脑袋和肩膀一动也动不了,然后一下子将他摁到地上。

    这时刘思唐清了清嗓子,喊了句:“打!”便有一个内卫小旗手执木棒走到杨素身后,大喝一声,一棍子便挥了下来。这一棍子来势汹汹,似能听到呼呼风声,杨素大骇,心中痛叫:“我的屁股!”。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棍子下来,酥麻麻的,竟是没感到多痛。他没感到痛处,心思立即活络起来,忽然想到李小阳的那句“大声点儿”,总算醒悟过来,赶紧大声惨叫起来,那叫声凄厉如新夫丧妇,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行刑的内卫小旗却是吓了一跳,他打过的屁股何其多也,却从没见过叫的如此惨的,暗道:“这也装得太过了吧,难道我今天喝了点儿虎骨酒,下手没了轻重?”他小心又小心地打了五棍,终于轮到换人,却见杨素叫得更欢了,这才知道今日见的这位杨大人赖皮得很,根本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四名小旗一人五棍,二十廷杖很快打完,又有四名内卫弃了木棒,提起绑在杨素身上的麻布四角,他们一齐用力,大叫一声,将杨素扔出,搞得他头面触地,啃了一地灰尘。

    这下可把杨素摔了个七荤八素,这帮内卫打人的时候很有技巧,让杨素如沐春风感受家的温暖,扔人的时候却是踏踏实实,服务力度不打折扣,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样的落差,杨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直接被摔得眼前发黑,还咬破了舌头。

    看见杨素趴在那里动也不动,刘思唐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李小阳说道:“执刑完毕,小李公公可以回宫覆旨去了。”

    李小阳此时手中还捧着光熹赐给杨素的画,但见此时杨素似乎动弹不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刘思唐看出他的为难,说道:“小李公公只管将画托付给我!”

    李小阳也知道回宫覆旨不能耽搁,躬身对刘思唐说道:“那就拜托刘长官了,杂家这就去了。”此时他也已经没有心思招呼杨素了,一溜小跑着从角门入宫走了。

    刘思唐目送李小阳走远,这才踱步到杨素身边,帮他撤去麻布麻绳,心说:“这杨大人居然还在装晕?按理说现在给他上点儿伤药,扔进水里就能游泳才对。”他扶起杨素,却见杨素竟然吐了一点儿血沫出来,这可把刘思唐吓了一跳。赶紧吩咐内卫递了一小瓶秘制的金疮药过来,就要往杨素嘴里灌。却听杨素含糊着说道:“不…不是,舌头…舌头破了!”

    饶是刘思唐历尽官场颇有城府,此时也绷不住了,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杨大人,这金疮药既可内服也可外用,你含一小口在嘴里,很快就能止血了。”

    杨素这才含糊地道了声谢,灌了一小口金疮药含在嘴里,在刘思唐的帮助下缓缓地站起了身。刘思唐一边搀扶他走动帮他活动筋骨,一边开起了玩笑:“杨大人,您刚才吐血那一下子,可把我吓得不轻。我还以为刚才把‘打’字说成‘着实打’了。”

    杨素口中含着药,不能说话,但还是通过眼神表达出了自己的疑惑。

    刘思唐这才知道这杨素是个官场愣头青,难怪刚才摔得那一下能让他咬破了舌头,他耐着性子提点道:“这是廷杖不成文的规矩,所谓‘打’,就是意思意思,谁也别当真,糊弄两下就没事了,这也是有些大臣百打不死的秘密。而‘着实打’,就是真打了,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能不能挺得住,那得看个人体质。还有一个最厉害的,是‘用心打’,只要是这个口令,基本上是奔着一打就死去的。刚才最后摔的那一下,满朝文武没有不知道的,只需紧闭双唇,屏住呼吸,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杨素叹了口气,心想:“能受廷杖的,都是位列朝班的大臣,自己一个七品兼九品的芝麻大小的官,连上朝的权利都没有,怎么会去关心这些潜规则。”

    此时他觉得痛感渐渐消退,便将口中金疮药咽下,对刘思唐躬身说道:“多谢刘大人护我周全,大恩不言谢。”

    刘思唐却是摆了摆手,说:“杨大人皇恩正隆,刚刚皇上还有谕旨,说您受刑之后可以休息五日,更命我一定要在行刑中护您周全。又有旨意让我等听候差遣,杨大人但凡要送译稿进宫不得怠慢。有如此恩典在身,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得罪杨大人呢?”

    内卫都是军人出身,就算是千户这种高级官员,拍马屁也不会玩那些弯弯绕,只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杨素也不觉得他粗俗。刘思唐又提议送他回府,他当然不会拒绝,微笑着说道:“那就麻烦刘大人了。”

    杨素屁股开花,只能坐车回府,报了东直门的地址,倒让刘思唐啧啧称奇:“东直门这一片儿住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尚书御史,但凡不够五品的,都得踮脚走路。杨大人倒是好手段啊!”

    华朝此时国库亏空,自然没有什么官员福利,像杨素这种新京官,一律自己解决住房问题。还好杨素有叶一清这个老师帮衬,在叶府后面买了一座小院子,又买了个唤作平儿的小丫鬟,这才算是在京师站住了脚跟。

    杨素刚被打了屁股,有些害怕被住在附近的官场中人看到,从刘思唐那里拿了药后与他告别,强忍着疼痛,以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里,却没想到平儿正在前厅门口等着。平儿见了杨素,有些焦急地唤道:“老爷,今日叶小姐登门拜访,此刻正在厅中等着。”

    杨素向厅内望去,只见叶紫萱正坐在厅里悠闲地喝着茶水。杨素招呼平儿下去歇着不要打扰他们,然后抖擞精神走进厅里,强压疼痛贴着椅子边坐了,只觉得疼痛酥麻难忍,不得不稍稍抬起一点儿,这才开口相问:“世妹怎么来了?”

    叶紫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抿着嘴轻笑:“杨世兄,你还是去床上歇着,何必这么逞能。”说到这里,他见杨素没有挪窝的意思,又恶作剧般地眨眨眼睛,“你要是不进屋,小妹就在这里耗着,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杨素也被她逗得一笑,无可奈何地说:“怕了你了!知道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连愚兄被打了板子有多疼你都知道!”他也不再装了,从椅子上火烧屁股般地跳起来,磕磕绊绊地来到床前,翘着屁股在上面趴了,然后唤过平儿给叶紫萱搬了把椅子。只是他的动作实在不太雅观,纵使叶紫萱是个女君子,仍然不敢多看,只能侧着身子坐着,不去面对他。

    叶紫萱心中觉得杨素孟浪,但她极有涵养,故作轻松地说:“后曰三月初三,护国寺外万春亭群英荟萃,举办本年的踏春诗会,杨世兄务必要来——小妹有两句偶得的佳句要请教您。”

    杨素心道:“叶紫萱既然来邀请我,说明这华朝对官员还是不错的,清明居然给百官放假。”他从现代穿越而来,却是知道若没有邻国对“清明”的申遗成功,这个节日,还不会作为法定节假日出现。但因为他自己不会作诗,又不愿意盗用先贤智慧让心中愧疚难安,更何况上次盗用还让《竹石》一诗被改了名字,弄了一个大乌龙出来,所以他对诗会实在提不起兴趣。

    他正要以在家休养为由开口拒绝,却是忽然想到:“我懂些骑术,但是水平不高,又因为担心穿越者的身份被人怀疑而不敢骑马,这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一直没能解决。刘千户说今日的伤不出一日就好,此次踏春恰好可以练练骑术,若是有人怀疑,便以受了廷杖为由搪塞过去。”

    想通其中厉害,他微微一笑,说道:“愚兄近日在会同馆里不见天日,今日得了皇上许可休息几日,世妹的这个提议,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愚兄初在京城安家立业,生活艰辛没有家资,出游没有什么好的座驾,这可如何是好!”

    叶紫萱听了诧异地睁大眼睛,转过头来扫了一眼他的臀部抿嘴偷笑:“杨世兄真是出人意表。”此番动作让杨素大为尴尬,老脸一红,叶紫萱见心思得逞,就不再取笑于他:“自大哥远赴湖广任官,府上那匹御赐的胡种马却是再没人骑了,杨世兄恰逢其会,可以试试家兄那匹宝马。”

    杨素听了,更觉得叶紫萱亲近可爱,心说这姑娘真是善解人意,还帮他解决了马匹的问题。他在床上抱了一下拳:“愚兄这就先厚颜谢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