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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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五)

    王爷此番北抗匈奴,看似羽扇纶巾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定神闲,其实不然。

    看官可曾记得上文说过,王爷制定的那条妙计?归纳下来便是一个“拖”字。徐江当时一语中的的总结为:“敌疲我打,敌进我退。”就是吃准了匈奴人不事生产一旦攻入长城沿线,进入纵深粮草便会捉襟见肘。

    有必要跟看官们说道说道:其实驻防蓟州一线是个苦差事,为什么呢?因为无险可守。

    兵部有人曾经上言:大同之三边、陕西之固原、宣府之长安岭、延绥之夹墙,皆据重险,惟蓟州无。

    蓟州防线是很要命的!喜峰口一线长城关隘一旦攻破,进入纵深,地势平坦,几乎无险可守。匈奴人骑兵优势顿时凸显,直接可以三面合围北平,直逼山东河南。所以北平王当年驻守的蓟州真正是九边重镇中最大最险的一个。

    蓟州这个倒霉地方,是又长又深,长城防线东西绵长竟然达到了一千多公里,上百个关口,说起来北平王拥兵十万,其实算来,每个关口兵源并不充裕。北平王当年能督师蓟辽声名远扬,后来袁定边在此处也是虎啸山林之威,用兵之能可见一斑!

    此番北平王北御匈奴,怎奈后院不平,真的是如履薄冰。

    ……

    黄沙莽莽的路上,几百名护卫军士都是一色新的皮甲,厚实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沙道上,发出咯咕咯咕古怪的响声。看来他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尽管这样的天气,走这样的砂石路,却绝没有一个人倚倾歪斜踉跄不堪的,无人言语,眼神中都是清一色的透着精干勇猛,连脚步都像操演似的踩着一个节拍。偶尔有人“咕咚”一声,结结实实绊倒在地,也都是一挺身跳起来,目不斜视地按着腰刀继续走路。

    队伍侧边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四方脸上一把髯须随风抖动着,他瞳仁精亮,骑在马上顾盼生威、威风凛凛,正是那北平王!

    照规矩他应当做马车,也许是处于习惯,也许要给自己带的兵作表率,除了坐下一匹枣骝马,其余与兵士无异。他骑在马上双目端视远方,右手握着冰冷的剑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王爷,算着张韬也该出发了吧,这次二探江夏镇……看样子肯定是要有料的。”

    “唔……”北平王似乎有些愁闷,他扭头看着一边的说话之人,披着厚重的斗篷,带着兜头帽,缠着围巾,遮的五官看看不清楚,只有那两只三角眼深邃的如同古井,偶尔透着微光。

    北平王看着徐江这副打扮又是莞尔一笑,说道:“你裹的跟个粽子似的。”随后又看着天边灰黄的天,心中也被景致感染的有些压抑,他喃喃的说道:“宫里来的消息,皇上的身子骨,不太好啊。”

    徐江沉闷的声音从厚厚的兜头帽中传出,“王爷如今还是安心御敌吧。”

    北平王的脸有些发白,抚摸着马匹的鬃毛低声说道:“本来想着北定匈奴之乱,安静做几天王爷,可现在却有些担忧。”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徐江微微有些戏谑的说道。

    北平王有些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说道:“大不了交了兵权,散了家财,安心吃俸禄。”

    兜帽中徐江眼神光泽微露,格格笑着说道:“王爷不要想得太多,您可知为何阉党、皇子变着法子想除了你的权,可皇上却只是敲打,从未动过真格的?”

    北平王冷哼了一声,微微扬起下巴说道:“无非是图个名,皇上身边的兄弟还剩几个?一个被先帝赐死,三个圈禁高墙,加我在内还有三个,统统打法在边关驻守,要是再把我们几个老弟兄拿下来,后世怎么看?”

    徐江那声音沙哑沉闷的如同含着干炭一般:“王爷这么想可就有点偏了。”

    北平王诧异的看着徐江,只听那徐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甘肃的西凉王、江西的怀恩王说是定边,实则养老。可蓟州如此重镇,最为凶险之地,几乎年年侵扰不断,为何先帝打一开始便独让您常年驻守,真是仅仅因为您能征善战?”

    徐江格格笑着看着正在沉思的王爷说道:“可见君心真的是难测啊!”

    王爷眉梢一抖,心中顿悟。

    这北平王当年还是伏威将军的时候,为何皇上一边打压一边重用;为何他拥兵十万,任凭朝中流言四起,可皇上却只是偶尔的惊鸿一瞥;又为何如今复起还晋封王爷却继续领兵北伐?其中蹊跷,耐人寻味。

    王爷讥讽的自嘲一笑说道:“不就是让我安心守着北大门。”

    “不错,边角的纠缠您都摆脱不了,如何能逐鹿中原?”

    这句话说的飘忽不定,若有似无。北平王双目微睁,眼光一闪随即黯淡。只觉一烈阵风忽的刮过,苍黄的天上几朵灰褐色的云,掠过远山仓皇西去。

    “不瞒先生,本王心里是掂量过的。听说皇上身子每况日下,令人担忧。匈奴人如果退了,朝中怎么想?十万人打退,如今二十五万人还是打退,故意养敌自重吗?可是如果千钧之势,不计伤亡拼死血战……”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可徐江却在一旁道出王爷的心思:“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正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北平王眼神微光一闪而逝,说道:“打仗拼的将士的血,拼的朝廷的钱粮。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皇上的身子却……”他皱了皱眉头,放在哪朝哪代都最忌讳风云变幻之际,边将重兵在握,更何况他还是皇上的亲弟弟!

    徐江也在一旁沉思了一会,随后闷闷的声音透过围巾:“眼见之事尤为可信,他人之言焉能当真。”

    北平王听了眉梢一抖,扭头看着徐江,倒要听听这个胖子有何见地。

    徐江如同一个浑天黄土中兀然立着的巨大的布娃娃,看着说不出来的诡异。他骑在马背上紧了紧袍子说道:“皇上龙体纵有不适,为后世计较,必定有所布置。”

    他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我们背后的山东、河南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如果果真要催王爷出兵,火速平乱,最近也没有旨意;要是真的到了紧要关头,当务之急应当是在山东、河南等地调兵遣将,防止王爷生变。但是这些布置都没有……”

    王爷心中一松,言之有理,他挺了挺腰杆说道:“现在京城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地方,哪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鱼龙皆惊。我虽然远离是非之地,可是消息晦涩,反而摸不到底了。”

    徐江格格笑着,继续说道:“纵使匈奴人都是傻子,给王爷您三下五除二的消灭干净,难道就不令人生疑了?”

    北平王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更何况是如今这般风云变幻之际,其中拿捏真的让人头疼。”

    “王爷在北平运筹帷幄,朝中想必多有微词,一是觉得王爷在这里树大根深,二是惧怕王爷另有他心。”

    一股贼风裹着沙土扑窗而来,王爷正想的得出神,急忙躲避时,沙土打在脸上,簌簌一阵响便没了影踪。

    “所以说,”徐江语气冷冰冰的,盯着北平王说道:“猛虎卧荒丘,一个字——‘忍’。管他朝中如何动荡,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反而会求着王爷您。”

    他心里阵阵心惊,这个胖子真是贼眼!天生的反骨,不是池中之物!

    兜帽围巾层层包裹的徐江,双眼幽幽的泛着冷光:“依我看来,王爷大可不必多虑,仗是一定要打的,还是王爷当时的定夺,一定要打服,决不能打退!兵权已经主动交了,皇上此时定然不会采纳,日后可以再交,一是显得坦荡;二来……”

    徐江阴森森闷沉沉的声音缓缓流出:“表忠心与当今圣上,便是寄心迹给日后之主。就算要兔死狗烹,新君上位也不会立马就拿王爷开刀,一是不雅,二是新君正忙着梳理兄弟之情,远在边陲的王爷恐怕还要靠后呢。”

    这几句话倒是打动了王爷,正经说到他的心坎里了,王爷细想了一会儿,面容终于缓和了,是这个理,他笑着说了句:“不错,攘外,必先安内。”

    “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王爷。边患不除,中原难定。”

    王爷心里陡然一惊,惶恐的猛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盯着徐江隐在黑暗中的脸,虽然看不分明,可那双眼,真如同幽洞中的毒蛇一般!

    他醒悟自己有些失态,便收回目光,骑着马慢慢跟着队伍前行。他一边看着远山一边按捺着心中正在拱土的种子,可此时却猛然发现,那种子早已冒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