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兵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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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党锢宦专朝纲乱

    百余年间,汉室虽乱而未亡,皆赖朝廷中总存在些直面奸佞不惧祸否的忠臣烈士,他们虽贵为外戚士族,却效忠天子而不朋比为奸,敢于当朝痛斥宦官干政危害国家,亦频频上书请求削弱宦权整顿朝纲。但天子的心思,士族党人又怎能猜透?若无宦官,则何以压制这满朝外戚党人之势,何以显得君权至上?

    因此虽自桓帝一朝始,被阉宦侵权的的党人们频繁谋划诛除干涉朝政的宦官集团,不过事不机密,又有皇权替太监们撑腰,最终的结果总是士族党人受到严重的打击,并受到刑罚牢狱的禁锢之灾。本来自汉朝迁都雒阳之后,外戚与宦官交替专权,双方势力不相上下;尔后外戚势力几次发力争斗,试图歼灭劲敌,均告失败,自此党锢严重,宦官专政之势到了当前灵帝这一朝,几乎达到顶峰。

    自幼阉割入内朝侍奉皇族的穷苦出身的太监们,斗大的汉隶不识得几个,突然受圣上恩宠,授予朝政大权,从没有像那些世家大族般系统学习过儒道法墨治国显学的他们,自是完全置那些仁义礼智信于不顾,欢喜雀跃般地疯狂擅权占地敛财,丝毫不顾忌士族党人的愤怒痛骂,更别说去怜悯救济底层民间一片哀鸿遍野挨饿受冻的百姓了。

    即位多年的灵帝岂能看不明白身边这群阉人的祸害,但党人与阉宦争斗百年,朝廷政治关系错综复杂,君权已不复当年之盛;既然不能任意杀伐决断调停两方,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这朝中两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宦官们占据台面。

    气宇恢弘的崇德殿,大汉天下的权力中心。无数个诏令从这里发出,操纵着天下大势;无数个忠奸臣子也从这里拖出,血染皇家楼宇。

    镶金嵌玉而铺著锦貂的龙榻之上,器宇轩昂的青年天子直身跪坐,俯瞰阶下一班排列整齐的文武群臣。两位白面公公立于帝侧,其中一个眯着小眼绕着腔调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忽一个身长不过七尺的汉官于末列走出道:“启奏陛下,近闻河北百姓信奉太平道,其徒众遍四海,为首者号称大贤良师,其所图非小,朝廷不可不防。”

    天子睥睨那人,见其姿貌短小,细眼长髯,内心不喜,道:“你是何人,满朝公卿尚未发言,你倒先逞了口舌。”

    那人伏地叩首高声道:“臣乃议郎曹操!”

    一个白面公公见了,忙于帝耳轻言曰:“此为大司农曹嵩之子,忠良之后。”

    天子道:“方今海内升平,自然多是太平道众,庶民信教,不足为虑。但看汝父之面,恕你此番胡言。平身罢。”

    原来掌管天下田征税赋的大司农曹嵩立在群臣前列,听得身后自己的儿子第一个冲上去莽撞进言,心中不禁惊恐,连忙以眼神示意天子之侧的白面公公,被天子称为“阿父”的常侍——张让。幸好自己与诸常侍交好,时常以珠宝结交之,又兼祖上同属宦官派系,得张让于帝耳旁出言相助,方保得这不肖子无虞。曹嵩见曹操黯然归于队列中,胸中舒了一口气。

    天子道:“朕自登大宝,贤德恭俭多年,遂创此太平盛世;前日大长秋赵忠进言欲新建宫殿二处,以供朕与众卿娱乐,诸卿以为何如?”

    谏议大夫赵谦出列道:“时下北方大旱,农民歉收,地方坐视不理,百姓多有怨言;加之黄淮之地洪涝未止、灾民众多,圣上实应慰问四方百姓,而不可大兴宫殿,作此无德之举。”

    帝大怒曰:“竖子焉敢败坏朕意!”张让复于其耳畔道:“赵谦向来忤逆圣上,不如羁押锢之。”于是口中仍大骂着“阉宦误国”的赵谦被两名武士拖走。

    太傅袁隗出列道:“老臣以为修葺宫殿乃国家盛事,正可象征大汉气象更新、国运昌盛。”

    忽一人出列道:“禀圣上,太傅所言甚是,臣附议。”天子观其人身长八尺,风姿俊朗,相貌不凡,原来是太傅袁隗之侄、司空袁逢之子,尚书郞袁术。

    帝顾笑司空袁逢道:“卿家四世三公,后辈亦自不凡。”袁隗伏地道:“皆赖圣上恩泽。”

    又有多名官员出列附议,于是由宦官赵忠提议主导的修殿以取悦天子之事便议定。

    “朕倦了,退朝罢!”

    众臣鱼贯出殿,曹嵩望见曹操,急赶上前去责道:“你个阿瞒,何故出此违逆圣意之言,几乎牵连吾家!”曹操朝父亲拱手道:“儿乃实言,那河北张角所创太平道,京师民众亦多奉之,再坐视不管,朝廷必自取祸!”曹嵩气得指了指这个不肖子,拂袖离去。

    “孟德兄何必惹得伯父生气,独身一人闷闷不乐?”曹操回看时,却是未做官时一起玩耍厮混的袁术搭着自己的肩膀。曹操拱手拜道:“下官拜见尚书郞大人。”袁术道:“去去去,少跟我来这套!”又悄悄道:“今晚吾府上设宴,多有美酒歌伎,阿瞒可来一叙。”曹操一听,立便笑道:“好好!公路相邀,必定前去!到时多予吾几坛好酒吃,若有美人相伴,再好不过!”袁术大笑道:“好你个酒色之徒,哈哈哈哈!”竟自直身离去。曹操收起脸上笑意,眯缝的双眼中透露着对其人的不屑:“奢靡好利之辈!”

    宦官张让府邸里,十几个常侍围坐一圈,正在议论朝政。

    赵忠道:“吾欲修殿,竟有人敢于帝前进谏,斥责我等干政,真是可恨!”

    段珪道:“那曹操只一议郎,亦敢言说太平道之事,若非看其父之面,必削其官。”

    封谞道:“吾等素与张角交好,其人多有钱帛进贡入京,朝中却不可碍其行事。”

    夏恽道:“党人不知悔改,看来仍需加重禁锢。”

    为首的张让沉吟道:“张角那边,只要不妨害咱家荣华富贵,任他聚众取闹;当前咱家观朝中党人势力尚不可小觑:尤其这袁氏一族,四世三公,朝中党羽甚多。近来这些个外戚既无相犯,虽为劲敌,亦随他去。”

    众人齐拜道:“皆凭张公旨意。”

    时至人定,袁术府上灯火摇曳、觥筹交错。

    “袁公路家四世三公,德高望重名垂海内,来来来,我等俱敬袁公一杯!”袁术随众宾客举盏一饮而尽,心中说不出的爽悦;突然想到那个向来无礼迟迟未赴会的谯郡阿瞒,心生不快。

    “议郎曹操到!”门外管家一声叫唤未歇,曹操大摇大摆大笑而至。

    “哈哈哈哈,诸位久等,操来晚了!”曹操大大咧咧地挤入坐中,席地便吃喝起来。

    “阿瞒,又是去哪里嫖宿妇女了罢!”上座的袁术戏道。众宾客闻之俱皆大笑。曹操往嘴里塞着熟牛肉,边嚼边道:“想当年,吾同你堂兄袁本初,少时俱好擎鹰斗犬,一日见平民敲锣击鼓出嫁,吾心生一计,对本初说道:‘你我二人诈称强盗,劫亲而去,何如?’本初曰善,于是吾二人仗剑大呼,如恶盗来袭,众人慌忙弃了车驾各自奔命,吾却与本初兄背起新娘仓皇逃跑。此刻记起,好不逍遥自在!”

    众人听了,又是一通哗笑。袁术拊掌道:“不知孟德与吾兄还有如此雅事,哈哈!当浮一大白!”众人皆开怀畅饮。原来曹操素知袁氏兄弟向来不睦,盖因袁绍、袁术虽同为当朝司空袁逢之后,袁术却贵为嫡子,而绍却是庶出;因袁逢之兄袁成无后,遂将刚出生的庶出子袁绍过继给了袁成,“绍”即为继后之意;而袁绍入继了袁成家之后,便成了嫡出,绍又比术年长,竟为其兄;加上袁绍文才武略当世豪杰,因此袁术心中忌恨之,尝醉中谓其宾客曰:“本初非吾袁家人,乃贱婢所生家奴耳。”曹操知道这一典故,便引出这段趣事,来供袁术诸人取笑开怀,内心却暗道:“本初兄,对不住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诸人便乘兴论起当今局势。

    宾客阎象道:“今早上朝时,谏议大夫赵谦只不过行劝谏之职责,便遭常侍赵忠打入牢中。”

    袁术愤愤道:“阉宦为祸朝纲久矣!吾久思欲除阉宦,未得时机,权且与之周旋。”

    宾客杨弘叹道:“当今时局不稳,百姓对朝廷多生怨怒。若不解除党锢、整顿朝纲,数年间汉室必生大乱。”

    宾客纪灵怒道:“区区阉宦有何惧哉!但凭我手中一口三尖刀,明公一声令下,便杀他个尸骨不存!”

    袁术起身厉声道:“吾兄袁绍,甚惧阉党而出城隐居乡里,术却不作此懦夫之为!术世受汉恩,必除阉宦以谢天下!”

    众人听了皆纷纷应和壮之。唯有曹操坐于末处大吃大喝,内心却十分看不起眼前这个袁公路:不就是仗着四世三公的名头麽,你比同是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差远了!人家虽在洛阳乡下,暗地里交会的都是当今贤才勇士,以图铲除阉宦之大计,而不是你口中栽赃的畏惧潜逃!

    忽坐中一宾客对只顾吃喝的曹操叫道:“阿瞒,你是阉宦之后,怎配与吾等士子党人同坐?”众人听了纷纷交口称是。曹操却只充耳不闻,待吃完盘中最后一丝肉,吮了吮油腻的手指,自顾道:“公路好伙食啊!此趟没有白来。”

    袁术道:“在座诸位不过是信口揶揄罢了,孟德切勿见怪。”

    曹操起身大笑道:“但说无妨,吾自是阉宦之后!不过,吾却非与朝中阉贼同流合污之辈。吾家亦世受皇恩,常思报效国家,兴汉室、平天下!”

    众人望向曹操时,他已顺了一坛美酒,高歌离去: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