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兵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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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龙吟虎吼行路难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雒阳人陈与义年轻之时,曾与诸友把酒临风于城南午桥之上,饮酒吹笛,月光流水,不知今夕何夕;尔后遭逢靖康之难,他流落南方,饱尝颠沛流离之苦,当年一梦,豪英不知何处,只有在雨后新晴的月色中,聆听江边传来渔夫叹述古今历史的歌声。已过中年的陈与义心事满怀,遂咏出了这首意境绵长的《临江仙》。

    厉小兵此刻师徒二人仗剑乘马,缓缓而来。一路上望见哀鸿遍野,百姓流离失所,小兵心中甚感悲凉失落:自己虽来自异世,却不好读书,未曾学得个物理科技,不然致力于农业经济发展更是英雄之举。后世的袁隆平老先生所创杂交稻亩产能过千斤,而目前小兵所过之处,竟难见得几亩良田,这让以食为天的百姓如何生存?方今官府豪强非但不改横征暴敛,加上连年北旱南涝,天下虽暂无战事,却也似那饱受战乱之苦的秦末汉初一般,民生凋敝哀怨四起,国将不国。厉小兵不由身临其境想起这首宋词来,感受到那个久经丧乱的中年人内心是多么的悲愤彷徨。

    徐庶劝慰道:“师父何必难过,此为国家腐败之罪,我等凡夫俗子,但求自身存续,却如何解救得了这天下百姓。”

    小兵怆然道:“古时屈子长叹掩涕以哀民生之多艰,至今方觉其情怀之深远。”

    徐庶不喜听其咬文嚼字,改口道:“咱们就快到钜鹿了,不知师祖是否还在彼处。”庶口中师祖,自然是指张角。

    小兵道:“我正要顺路寻访大哥,但愿他在便好。”张角虽为其师,可小兵还是喜欢称其大哥,显得亲切。一年未见,不知三位哥哥是否别来无恙。

    徐庶忽然作声叹道:“惜哉,无酒矣!”二人所携四大坛酒,这小酒鬼随着大酒鬼于数日前便已喝光;见长的酒量都要归功于张飞日常喝酒如喝水的谆谆教诲。剩得两人两骑,却也轻松自在。

    小兵笑道:“待见着吾三位哥哥,何愁酒不够喝!”

    不多时,远远望如豆粒大小的钜鹿城,已至二人眼前。小兵只见巍峨绵延的城墙竟似比去时还要加高了一丈,从前只几名兵士看管的城门口,竟也如北面的涿郡一般,皆换作了一队披挂严整的带刀持戈的兵士严守。

    徐庶道:“只怕是近来饥民流寇倍增,官府防患其入城扰乱治安,便戒备如此森严。”

    小兵道:“但愿别似上回入城一般阻挠。”

    少年徐庶道:“有何惧哉,杀之便是!”

    小兵喝道:“此乃吾哥哥久居之处,切不可再生事!”

    徐庶唯唯诺诺称是,随师父牵马步行入城。

    守门军士见二人牵马提剑而来,大喝道:“站住!尔等何人?从何处来,至此何干?”

    小兵拱手道:“小民正是钜鹿人氏,自涿郡访友而归。”

    军士道:“人可以进,这马匹与剑却得留下!”

    徐庶恼道:“为何?”他紧紧握剑的手竟在微微颤动,似乎只要师父一声令下,就要流血五步。

    军士看了看这个眼露傲气的少年,再瞥了瞥他手中一根自视珍贵的铁片,道:“你的剑就算了!”又道:“方今贼寇流行,国家正需马匹武器以御之!”

    说罢几名军士已将马匹强行牵走,又有两名军士过来眼热地要夺小兵手中之剑。

    徐庶气得大叫道:“你们抢马便算了,我师父的剑却碰不得!”

    军士怒道:“你师父算何人物,其剑大爷想取便取!纵是要尔等首级,亦有何不可!”说罢几名军士就要夺过小兵手中紧握的剑。小兵一声不吭。

    “慢着,汝等所拦何人?”闻得城门喧哗,一名巡防的校尉带兵过来察看。

    “大人,此二人形迹可疑,正要将其马匹佩剑充公。”

    “哦。”那校尉若无其事地准备离去,双眼却见得两个军士四只手狠命地掰夺,却无法撼动小兵一只手握的剑,不由得仔细看去,那人所握剑鞘通体古朴,剑柄之上赫然刻着鎏金的石鼓文[正气]二字!

    “尔等快快住手!”那校尉立刻头冒冷汗,惊叫之间立刻冲过去几脚踹开夺剑的军士。

    众军士正惊愕间,校尉已经对小兵长揖恭敬道:“不知大贤良师贤弟在此!小人多有冒犯,乞恕末将治兵不严之罪!”听完此句,人众恍然,原来这剑竟是昔年张角之剑,持剑之人,则是其弟厉小兵!

    原来张角早知小兵北游,南归则必入钜鹿寻他,便事先知会了郡守一声:但见持其正气剑者,吾弟小兵也,不可阻拦。郡守素敬张角英雄气概,便通令全境知之。不想城门几个军士目中无人的毛病又犯了,引出这起事故。校尉急令人将马匹牵来,还欲为小兵开道而行,被小兵拒绝。

    复牵马入城的徐庶得意道:“哼!教他有眼无珠、不识高人!”

    小兵默默无语,一路向前。自张角传他此剑出游多时,他便觉得周遭人等敬他,非敬其人,而是敬这柄正气剑,敬此剑背后的旧主、当今盛名贯耳的大贤良师张角!他虽是一介布衣,幸得张角收留传业,却不愿总仰仗着这位情深恩重的大哥的名头,苟活在他雄伟的身影庇护之下——他只想在这动荡的乱世依靠自己的力量,顽强而自由地生存!思量间厉小兵此刻心中已作了一个决定。

    行了七八里路,终于见着那一簇老旧的土木院落,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地方,厉小兵眼中竟闪烁着泪光:这阔别重逢故居的心情,大概只有相同遭遇的游子才能体会!

    徐庶叹道:“原来闻名天下的英雄住着的也不过是和凡夫一样的木屋土房。”二人正待近前去看,已有几名看管此处的民夫走过来道:“此间为大贤良师府邸,尔等不可近前。”

    小兵拱手道:“我乃张角之弟、厉小兵。”

    民夫听了,便说稍等,慌忙去请他们的头目。不多时,头目赶来,看见小兵手中之剑,连连恭声行礼道:“不知大贤良师贤弟降临,小人死罪、死罪。”

    徐庶打趣道:“何故自寻死罪,我师父又没让你死。”

    小兵大怒道:“给我闭嘴!”吓得徐庶噤若寒蝉。

    小兵又拱手道:“劣徒冒犯,还望包涵!不知我三位哥哥现在何处?”

    头目道:“大贤良师仙踪难觅,小人亦不知;怕是又去哪方土地施散符药、造福百姓去了。”

    小兵听了十分失望,便又道:“可否容我入故居一观?”

    头目道:“既是圣贤之弟,但进无妨。”言语间小兵已感受到这些民众对张角何等的崇拜。

    小兵领着徐庶抽落门闩推开木门,慢慢走进去,昔年的旧人虽已不见,可去时的旧景仍未变化;木屋还是那间木屋,演武的场地上仍插置着那几样刀枪弓箭,甚至张角曾经随身采药携带的小锄和竹篓也都安静地躺在屋内角落里,诉说着无言的寂寞。

    小兵令徐庶于一间屋内取来旧时大哥传给的笔墨竹简,亲笔留书道:

    小兵顿首白吾三位贤兄:

    岁月倥偬,别后归此故居,倏忽年矣。昔年再造之恩,时刻铭于胸怀;去日同游之欢,小兵感喟难忘。途经故地而不见诸兄,令人踟蹰不忍离去。伏愿吾诸兄身体无恙,得申凌云之志,灭濒危之腐汉,立不世之黄天。小兵在此举杯遥祝、兄弟同饮;待吾完成心愿,便来相投。另吾兄临别所赠之剑,深感其名声素著而天下咸服,小兵权且置之于故居,令人守之,待兄游归,复作议断。小兵顿首再拜

    待将书简交与头目保管,小兵立于门前良久,突然掷剑于门梁之上,转身离去。留下诧异不知所措的众人空自呼喊。

    徐庶不解道:“师父何故弃剑?如此英雄宝剑,师父不用,何人堪用!”

    小兵只道:“那是我大哥之剑。”

    徐庶怏怏不乐,随着小兵乘马离开。

    既然不见张角,逗留便毫无意义,二人驱马直望雒阳而去。一路上闻见百姓多有在聚众散播对世道动荡的怨言,更有人称颂当今太平道救助百姓、施药济粮,大贤良师携弟子四处赐符化灾解难,与那只知欺压百姓的官府截然不同。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厉小兵心中默念着这句气势丝毫不逊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谶语,知道一场席卷大汉天下的农民暴动即将来临。

    城门,又见城门。

    不过这次的城门,是天下政治人才中心、帝都雒阳的南门。客商往来接踵,足见其贸易之繁荣;士子进出携行,足见其文化之昌隆。甲兵持戈森然排立门前,足见其军容之坚锐。

    站在南门百米开外,厉小兵现在对于入城几乎有些抵触。“前番几次皆因佩剑非凡而引起,此次身上无甚宝贝,只牵着马,虽然值钱,拿去便拿去。”他心里暗忖着,与徐庶牵马向前。

    “站住,尔等入城作何?”甲士喝问厉小兵。

    小兵道:“小民乃北方客商,贩马而来,途中为贼人所掠,止剩此二匹。”

    甲士道:“有入城文牒否?”

    小兵道:“贼人抢掠,慌忙间遗落不知何处。”

    甲士道:“那便不能入城!”

    小兵道:“小民确有要紧事须进城,如若不弃,愿将此良马一匹献与大人。”

    甲士望了望马,又用目光搜刮了一遍小兵二人身上,只剩下徐庶手中握着一条铁片;甲士遂皱眉道:“两匹马都留下吧!”

    徐庶故意道:“大爷为何不要吾之佩剑?”

    甲士见其尚是六尺的少年,遂哈哈笑道:“此等宝剑,你自己留着耍罢。”

    徐庶心中恨恨道:“若非跟随师父,早一剑刺死你去!”

    于是师徒二人,只剩得徐庶配剑,小兵浑身轻松,一前一后入城来。

    可是,入城之后,又该若何?偌大的京城,何处有此师徒二人立锥之地?

    大略雄才却尚被群臣士子讥讽为阉宦之后的曹操,还有那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氏兄弟,又有谁会知晓、会在意,此刻的雒阳街头,流落着一个无依无靠的异乡年青人,渴望着亲眼见到当今以及日后,这些个逐鹿中原的英雄豪杰。

    末世争雄风波恶,龙吟虎啸行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