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空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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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雨惊时节

    中州地界上,一支队伍缓慢行走。

    领前是近百人的兵士,持军中特制长刀,一身普通甲谓。靖国军制素来泾渭分明,边军负责镇守边关,未经圣传,不得有一兵一卒擅自出入关口。帝都则驻扎有禁军,禁军下分南北二军,南军守卫宫城,北军屯卫帝都。除此之外,各州皆有州军,各自拱卫,互不干涉。

    先帝在位时,除却三军外,皇室子弟如封亲王者,可掌私军。后诸王叛乱,靖国险些四分五裂,到得新帝即位,虽未明令禁止亲王掌军,但靖朝硕果仅存的亲王也只剩下景王一人。新帝在位三十余载,未曾敕封任何一个子嗣为亲王,而即便景王,所执掌私军也不过数千人,且大部不得进入帝都。

    队伍正中则是一辆马车,五马并驾,车身金雕玉砌,珠帘垂幕,别具奢华。

    伴着马车左右前行的一队兵士则骑悍马,身披黑甲,手持长枪,腰悬弯刀,背负弓箭。一眼望去,这些兵士皆不苟言笑,满身煞气。

    靖国禁卫军分南北,南军则分为五羽,其中尤以黑羽军战力最强,骑战黑甲长枪,步战乌甲短刃,素以狠辣无情著称。当年诸王叛乱夺嫡,新帝于宫城遭数军围困,身旁仅余黑羽一军,形势极危。据悉黑羽军以死护卫,但凡身死,必拖数人陪葬,且杀人尽斩下头颅,悬挂于腰间。到得最后,几乎每个黑羽军兵卒都浑身浴血,身上挂满人头,直杀得敌军胆寒,退避三舍,这才撑到援军到来,方彻底平定叛乱。

    自此之后,黑羽军便为禁军之首,禁军统领兼统黑羽军,素来只跟随在帝君左右。数年之前,景王立下大功,新帝便赐下合计三百之数的黑羽军,以此护卫景王。

    此次长乐郡主出行,景王并未派遣私军,而是抽调五十人黑羽军随行,打前行军的近百兵士则是帝都所属州军。帝都所属青州,青州军只有护卫朝廷命官或皇室子弟出行方可跨越州界,若无旁事,则如同其他州军一般,不得随意离开所属州郡。

    跟在马车身后的一群人,则是一袭白衣书生装扮,腰中佩剑的清水阁弟子。

    再后些,便又是近百的青州军持刀而行。

    远离郡主队伍十几米处,燕朝歌嘴里咬着一根干草,骑着一头青驴慢悠悠的走着,时不时抬头望天发呆。伴随而行的唐不奇则骑着一匹上了年纪瘦骨嶙峋的老马,时而咬着烧饼,时而抱怨一两句。

    燕朝歌偶尔瞥了瞥身旁这个胖子,然后便会深深叹一口气,略显无奈。此次前往帝都,本以为宋师兄会给个几百两作为盘缠,谁知宋谦修那死抠门的,愣是说靖国国师,吃穿用度自有朝廷供奉,无需银两这等俗物。好在最后大师兄开了口,宋谦修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十两银子出来。

    更可悲的是,唐胖子居然真的和那燕寻楼姑娘度过一夜春宵,却把账记到了燕七爷头上,最后还死皮赖脸的打算跟着燕七爷一起去帝都耍耍。无奈,燕朝歌也只好忍痛花了银子,买了一匹老马。

    其实宋谦修那话是不假的,朝廷历年会赏赐武当香火钱,即便近几代皇帝与武当关系不甚好,可银钱用度素来不吝啬。再者说了,燕朝歌即便还未正式敕封为国师,但好歹是武当弟子,且辈分不低,身份摆在那,朝廷自会好生款待。

    可惜燕七爷好死不死,前脚得罪了长乐郡主,后脚得罪了曹家小姐,正巧此次出行队伍里,就数这两人地位最高,燕朝歌自然吃喝皆得自己动手。

    “我说七爷,你这青驴甚有意思啊。”

    唐不奇一嘴油腻,手上且还拿着烧饼,身下老马被压得颤颤巍巍的,似乎再走几步便要趴下一般。

    燕朝歌见此,也是为那匹老马捏了把汗,心想这马兄可是殊为不易啊,随后便道:“那是,这青驴可是我四师兄安不明的坐骑呢,平日里碰不都让我碰。”

    “安不明?”唐不奇将最后一口烧饼吞下,歪歪垂下脑袋,含糊不清的道:“莫非是神算安不明。”

    “神算?那王八蛋会算命倒是不假,但似乎没有一次算得准过啊。老唐,你听过那货?”

    “武当弟子,谁人不晓。”唐不奇撇了撇嘴,一脸不屑的道:“也就你没啥名堂。”

    “去,这叫内秀,似你等肤浅这人才看重那些虚名。”

    燕朝歌嘴上硬气,心里却也很憋屈。华九重名下数位弟子,宁伯养宋谦修自不必说,即便是整日待在藏经阁,一副病恹恹的五弟子司徒空山,半分武艺全无,丁点道法不通,完完全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抄经人,就这在江湖上也是有偌大名声的。

    再搁小辈的说,宁伯养的三个弟子,在江湖上也是排得上号,叫得出名头的。

    唯他燕七爷,辈分高,名声却不响。漫说不响,压根就没有,一些门派甚至是连听未曾听说过武当还有个小师叔祖。

    “得,就你看淡,可别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唐不奇说完,又拿出一个烧饼,狠狠咬了一口。

    燕朝歌瞧得心疼,赶忙道:“我说你天天就知道吃,能不能有一刻消停啊,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少废话,到了帝都唐门分舵,还怕少你几个饭钱。”

    瞧着唐胖子一嘴油腻,燕朝歌也是欲哭无泪,心道就你这吃法,别说帝都了,搁半道上那点银子就得花光,到时候不饿死才怪。

    队伍行了半日,不远处便是一处密林。

    天色已近黄昏,队伍稍稍停顿,随后穿林而行。待行到一处空阔地时,月色明亮,郡主便下令就地歇息。

    燕朝歌仍旧远离队伍,倚靠在一棵树下,远远瞧着那辆马车。

    郡主仍旧不下车,曹青芜探出了脑袋四处张望,瞧见了燕朝歌,凤目一瞪,便又把头收了回去。自打出了武陵城,这两个小娘皮便假装不识得自己,也不知脑瓜里打什么坏主意,搞得燕朝歌心惊胆战,不敢靠近,只好远远吊在队伍最后。

    既然不说穿,燕朝歌也不会傻到自讨没趣,一路见谁都笑哈哈的,但暗暗把所有人都记了下来。

    整个队伍里,青州军最是普通,黑羽军则显得威武凶悍,那些清水阁子弟却是一脸孤傲。

    对这些人,燕朝歌偶尔瞥上几眼,更多时候,是在看马车上的那个车夫。

    那车夫亦是清水阁书生打扮,腰间佩剑,面如冠玉。虽同为清水阁人,阁中子弟所佩皆是名剑,或是珍稀矿铁锻造而成的宝剑,唯有这车夫是一把竹剑,无鞘,碧绿如玉,月色下自泛起淡淡青色。

    自是江湖浪荡客,一蓑烟雨任平生。

    此诗所言乃是清水阁二阁主任平生,其人如诗,生得一副好皮囊,年轻时浪荡江湖,到处拈花惹草。燕朝歌对此略有耳闻,任平生出身靖国贵族,为人才学颇深,早年间一身剑法更是出神入化。

    权贵子弟,又是文韬武略,自然惹得姑娘们垂暮。方一弱冠,说亲的人便踏破了门槛,其父更为其择了一门亲事,女方亦是名门之后,门当户对。任平生却是嗤之以鼻,更不屑于官场,时而暗讽朱门酒肉臭,后来索性改了名字,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去。

    天下青楼十之八九任平生皆踏足过,处处留情,到处风流。当年燕寻楼四大花魁,更是与其缠绵暧昧,互相争芳斗艳。若是一直如此,任平生大抵不过老死花丛中,也不会做了清水阁的二阁主。

    约莫二十年前,任平生忽然约战曹登科于太平楼上,结果一败涂地,随后应诺入了清水阁,成了而今的二阁主。至今无人知晓这任平生好端端的为何约战清水阁,更令人费解的是,任平生居然会输给了曹登科,把自己给陷了进去。当年的任平生剑法出奇,不仅号称一剑惊乾坤,更是踏入化境,绝技堪称一剑谪仙人。曹登科是后来才入了天下榜第五,彼时对阵任平生,天下人多是不看好他曹阁主。

    熟料一战之后,天下少了个浪子,清水阁多了位二阁主。

    虽说成了二阁主,可任平生整日里却只知买醉,从不管阁里大小事务。酒照喝,依旧浪荡不归家,青楼倒是不再逛了。

    此次前来武当,曹登科未随女同行,却是遣了这位二阁主当车夫。惟令燕朝歌想不通的是,这位任二阁主虽说进了清水阁,可一向不服任何人,典型刺头一个,不听调令是常事,为何这一次偏偏就愿意当起车夫来。

    难道是因为燕寻楼?燕朝歌思绪半天,忽而打了个响指,心道是了,这老小子定是色心不死,见武陵城新开了一家燕寻楼,特意逛青楼来了。

    一念及此,燕朝歌瞅着远处马车上的任平生,不自觉的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

    似是感觉到什么,懒散坐于马车边上的任平生回头朝燕朝歌处望了一眼,眼神疑惑,只觉得万分奇怪。这穿着破败道袍的小道士为何这般恶俗的看着自己,莫非如帝都某些世家子弟一般有什么龙阳之好,想到这里,任平生只觉一阵恶寒,赶紧把头转了回去,生怕被这道士给看上了。

    朝廷军卒已然扎起了营帐,除却安排守夜士兵,三三两两的士卒或清水阁子弟各自围坐在篝火旁,或说笑,或吃着烤野肉。任平生依旧背靠在马车边上,拿着一小壶酒,自顾自的干饮着。郡主与曹青芜则进了营帐,帐外数位黑羽军把守着,自有侍女领着吃食进去。

    “同人不同命啊。”燕朝歌无奈自嘲一句,转眼一看唐不奇,正见其看着远处军卒们手上的烤肉,口水正流个不停,忍不住为唐门哀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生出这个瘪犊玩意。

    “胖子,别看了,再看也吃不着,赶紧给七爷拿个烧饼。”

    “啥?”

    “拿个烧饼。”

    “啥?”

    唐不奇装作没听见,自顾自拿着烧饼吃着,刚咬下一口,便见一块大石头直奔着脑门而来,吓得赶紧躲了开,随后一脸不舍的把烧饼给燕朝歌拿了过去。

    “欠揍的货,吃七爷的也就算了,还想吃独食。”

    燕朝歌接过烧饼,闻了闻,再一看人家吃着烤肉,终于还是泪眼汪汪的吃起烧饼来。

    啃完几个烧饼,郡主营帐里走出来一个人,直往燕朝歌这来。

    “哟,曹小姐好。”

    见是曹青芜,燕朝歌赶紧起身,拍了拍屁股,做书生见礼状,只是那模样,有些许滑稽。

    “哼。”

    曹青芜却是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瞅着这个武当登徒子。

    燕朝歌心里满不是滋味,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丫的故意找茬来了。虽说不满,但燕朝歌可不敢再似之前在燕寻楼里那般放肆,一来此前摸了人家姑娘,确实不占理,二来此刻人家人多势众,还有个任平生杵在那。燕朝歌再没眼力劲,可也不敢在此时得罪这姑奶奶,只能低头认怂。

    再说了,这一次前往帝都,那就是往曹青芜老巢里钻,不说清水阁三千弟子,单单是她那滚刀肉老子,就够燕七爷喝一壶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燕七爷可以做英雄,自然也可以做狗熊。

    “曹小姐来我这,不会是觉得小道好看,特意看我来的吧。”

    “你倒是脸皮厚,武当的名声怕是都叫你丢了去。”

    “这就不劳曹小姐操心了,武当名声如何,还无需外人多嘴。”

    “哼。”

    又来,燕朝歌心里一阵不爽,一听这小娘皮冷哼,他便恼火的很,想着赶紧打发走了事,便道:“说吧,怎么个名堂?”

    “名堂?本小姐可不想见你这无赖,若不是郡主吩咐,我才懒得过来。”

    “郡主?”

    燕朝歌低低呢喃,不免想起白玉池里那个曼妙身影。

    “郡主说了,既然宁世尊举荐你为国师,你当以国事为重,不可记挂小事,你可晓得?”

    “哦。”燕朝歌自然明白郡主言外之意,要自己不把那事说出去,如此便不计较。这倒是难得了,皇室宗女受了委屈,却有这容人之量。

    曹青芜说完,也不搭理燕朝歌,转身便离去,行了几步,不回身低低道:“你这登徒子,最好离郡主远点。”

    听着这话,燕朝歌低声骂道:“哼,朝廷走狗。”

    往前行着的曹青芜身子气得颤抖,明显听到了燕朝歌骂人的话,但奇怪的是没有回头拿剑刺人,而是朝着任平生那走去。

    “任叔叔。”

    行到马车边上,曹青芜对着任平生微微施礼,随后自腰间取下一葫芦,径自递给了任平生。

    任平生迫不及待接了过来,打开大口灌了起来,随后大声道:“果然是宫廷珍酿,和市井酒坊的就是不同,替我谢谢郡主了。”

    待将葫芦里的美酒灌了一大半,任平生这才眯着眼接着道:“我说曹丫头,你跟那小道士认识?刚才瞧你俩一起说话,该不会是瞒着你爹偷偷认识的小郎君吧。”

    “任叔叔,你胡说什么呢。”曹青芜一听,气得狠狠一跺脚,这任叔叔一喝醉便喜欢疯言疯语,可得说明白了,不然就他那大嘴巴,非得满世界胡说,于是赶紧解释道:“那个登徒子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可瞧不上,偏这人还是宁世尊小师弟,说不好武当的名声都得叫他毁了。”

    “华九重的小弟子?”

    任平生双眼精光一亮,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已然眯眼睡起觉来的燕朝歌,不禁暗暗点头。他年少时有幸见识过华九重出手,华掌教的弟子,应当不差。何况他此次出来,临行前听曹登科说过,武当掌教宁伯养虽推辞了国师之位,却也举荐了一人,想来便是这个小道士。当得靖朝国师,可不应该是泛泛之辈。

    “那你可赚了,出来一趟就讨了华九重的小弟子当郎君,你爹知道了,说不得有多高兴。”

    任平生哈哈一笑,也不曾注意到曹青芜气鼓鼓离开,仍旧一个劲的说着,待到美酒饮完,才靠着马车昏沉睡去。

    月朗星稀,林间静谧,一夜无事,但下起了雨。

    刺客终究不如蝗虫,杀完一拨又一拨,胆寒了,便不敢妄动。以杀止杀,新帝对诸王叛逆如此,对邻国敌军如此,对待江湖草莽,亦是如此。其在位三十余年,也杀了三十余年,到得今时,敢于谋逆者,已是不多。

    细雨蒙蒙,而时节正好。

    任平生赶起马车,卫兵跟随而行,燕朝歌则骑着青驴远远吊在后边。

    将出林子时,雨水渐密,燕朝歌终于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了。

    唐不奇浑身湿透,鼻子嗅了嗅,忽然惊道:“不好。”

    随后,一支利箭穿破雨水而来,直刺其面门。

    燕朝歌也是一惊,左手按在青驴背上将身子撑了起来,右腿闪电踢出,瞬间将唐胖子踢了出去。利箭穿扬而过,射穿身后一棵槐树,随后又炸裂开来。

    “穿天箭,敌袭!”

    一声吼叫响起,紧跟着便见漫天长箭急射而来,利箭寒人心,小雨惊时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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