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空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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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武当小师叔

    武当山地处中州,高耸入云,巍巍于天地间,自有一股否极泰来之势。千年以来,武当兴盛于世,历代掌门皆是人杰,不仅一身武学出神入化,便连最为晦涩难懂的道法亦是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人杰自也地灵,武当山云雾缭绕,远远望去,云深不见处,仿若人间仙境。神仙住处,俱是非凡人物。且莫说武当山德高望重的掌教之尊,光是门下弟子,在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那也是数不过来的。

    武当少林自古齐名,却也是名头上如此,倘若较真起来,武当自是要力压少林一头的。

    中州府志里更是记载,武当山脉处,诡异莫测,乃天下兴盛所在。百年之前,不知自何处流出这句话,引得江湖人士尽皆查阅中州府志,待得查实,便隐隐猜测,武当山脉某处许是藏匿了绝世功法,这才稳压少林诸派,冠绝江湖。

    这府志所载始于千年之前,记载者据说便是当年跟随初代武当世尊的五弟子丘不良,所载所言一直为天下人信服。其开篇处便是一句“山脉藏武,天下兴盛系于此”,直指武当,难以作假,一时倒是令得江湖中人心猿意马,恨不得立马飞身前往武当山中探查一番。

    江湖人士蠢蠢欲动,武当派却是一如既往,巍巍不动如山。一茬又一茬的江湖人寻上门来,或执礼,或蛮闯,或潜入,仿若过江之鲤,视武当山为龙门,欲一跃成龙。草莽客似茫茫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武当门人自依旧修行习武,见有人拜访,以礼待之,婉转谢绝,若是不识好歹,天下第一大派的名头也不是吃素的,手下功夫使出来,自然令得你乖乖退去。

    求不得,愈难耐,人之本性也。

    武当山脉,人人皆向往矣。江湖人绞尽脑汁,欲往武当一行,奈何名门大派又岂是寻常人想进便能随意进的,即便武林名宿,到得武当,也得规规矩矩,不敢逾越,能到之处,也不过是大殿及数处庭院住处罢了。门派重地,搁哪说去,擅闯者皆是杀无赦。

    武当一山之脉,莫说被丘不良看重而载入府志,单是武当立派在此,便足以将这山脉视为门派重地。既是门派要地,且是天下第一大派,又有丘不良断语,引人窥测自然无可厚非。所幸武当名头非是浪得虚传,百年以来,窥伺者来了一拨接一拨,皆被打退了去。

    如此一来,这武当山深处,便被传得如财狼虎穴似的,凶险万分,始终进不去。

    江湖传得玄乎,而武当山这听似诡异难入的山脉处,却是一片宁静。静谧间,却有一阵打呼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在空阔的山间随风而逝。山阴处一处光滑石头上正躺着一个年轻道士,打着补丁却还是破了数个细密小洞的道服看起来倒似乞儿的百家衣,只见他翻转了身子,右手臂枕着脑袋,微微歪着,嘴角垂着明亮口水,呼噜声正自他鼻间轰轰响起。

    再细看其身旁,一个酒埕子倾倒在地,尚有余酿流淌出来。一地的鸡骨头,更是惨不忍睹,愣是污了一处上好风景。若叫旁人看去,非要指责一番,大好河山,怎可这般胡作非为。莫说旁人了,若是教武当掌教瞧了,也要好生教训一顿。

    奈何武当掌教近年有所顿悟,已然闭关数年了,武当一脉的事,尽皆交托给二师弟宋谦修。这位宋师弟,单论武艺,与当代世尊也就在伯仲之间,但却对道法一窍不通。他本人也素来不喜道家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反倒喜好文墨,若是无事,便是待在厢房里通读名家佳作。当年更是凭借一篇《经略赋》折杀了帝都国子监的数位祭酒,文章辗转上达大靖皇帝手中,据小道消息称,天子惊呼此人有安邦治国之才。

    经世之才不敢言凿,但是宋潜修确实把武当治理得条条有道,单是数年间,便置下诸多产业,

    愣是将大半个城池给买下,便足以惊诧了许多人。天下人倒是不曾有多大感觉,好歹是第一大派,手笔总不会小,但熟知内情的武当门人和朝廷权贵便暗自叹服,武当山家底如何,他们可是心知肚明的。

    虽说才学无双,可若是遇到那位整日游手好闲,闲时喝酒吃肉,搁那都能睡的年轻道士,宋谦修便总会头疼不止。

    武当上任道尊华九重素来以严厉著称,平生收了七个关门弟子,大弟子宁伯养武艺道法皆是上乘,秉性谦和,顺理成章的接任了掌教之位,其余数位弟子也是人中龙凤,唯独这第七位弟子,年纪最小,为人疲懒,也就武艺不成,道法不通。偏这小弟子最讨师傅喜爱,哪怕贪玩惹了祸事,也不曾受罚。

    说起来,这小弟子本是武当山下一村庄里的孤儿,吃不饱饭,跑到武当山学艺来。宋谦修仍记得,当时师傅早已言明不再收徒,即便是大靖先皇亲临武当,为他的宝贝孙子当起了说客,也是被婉言谢绝了。然而,当这小师弟到得大殿来,直接一句我就是来混口饭吃的,师傅居然就这么收下了最后一位关门弟子,并亲自取名为燕朝歌。

    偶尔想起,宋谦修都会觉得肯定是师傅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脑袋有点不灵光才做出这事,毕竟师傅当年都快近百的年纪了,做点稀奇事不足怪。

    上任世尊在诸位弟子眼中,是一位严师,但对于燕朝歌,却实在慈祥得很。华九重似乎从不曾将这个小弟子视作学艺的徒弟,反倒当作养子般宠爱,其他弟子每日抄写经文,劳作,习武,研习道法,而燕朝歌却是到处乱晃闲逛。每月必经的功课考核,燕朝歌也是无一例外的缺席。

    四弟子安不明某次暗地里猜测:“难道小师弟是师傅在外头的私生子?”

    三弟子白秋练则不怀好意的附和奸笑道:“那老头儿可真行,岁数可不小了。”

    结果不知怎的,刚好运气背,华九重就打那经过,好巧不巧听了一大堆话,两位弟子当场挨了顿揍,更被罚抄一年的经书,洗一年的茅房。自那以后,要说师傅坏话的,都要往四周先瞧一遍。唯独小师弟,当着师傅面骂一句“死糟老头”,不仅没挨揍,师傅还笑呵呵的给了几个铜板,招呼着买糖葫芦去。

    诸位弟子明着不敢表露,私下里却暗自不爽,虽说都年长小师弟许多年岁,可大伙辈分一样,就你一人享福,独我们遭罪,你又岂能心安。

    燕朝歌却是心安理得的很,该吃吃,该睡睡,该下山闲逛的时候,便偷了师傅的钱袋,跑到城里遛弯。那惬意的生活,倒似他是师傅,而武当众人皆是徒子徒孙似的。

    这般年景,足有十来载。

    可古语也言道:十年河西,十年河东。燕朝歌蹦跶了十来年,看着诸位师兄受苦受难,一点也没有施以援手或在师傅面前说上一两句好话的觉悟,偶尔还要拍着掌,喝着小酒,欣赏一下几位师兄洗茅房的雄姿伟岸。直到华九重仙逝后,宁伯养接了掌教之位,这才名正言顺的教训了这位小师弟。

    据说,华九重临去前,忽然握住大弟子的手,老泪纵横,满怀内疚的道:对不住武当列祖列宗,也对不住小弟子,疏于管教,以至于这小弟子至今一事无成。随后,更是细细叮嘱一番,要宁伯养代师之责,务必教导小师弟踏入正轨。

    燕朝歌当时听闻这番话,一脸嗤之以鼻,觉得胡掐的可能性十分高。毕竟师傅仙逝时,他尚在城中溜达,等回到山上,师傅早就咽气了。他什么遗言都不曾听到,按他的想法,听不到就不该作数。

    虽然他说得起劲,奈何形势比人强,诸位师兄似乎没有那么好说话。宁伯养直接一句话吩咐下去,燕朝歌自此开始,每日抄经文,习练武艺,不时还要在藏经阁关一段时间的禁闭。

    数年下来,虽说武艺还是稀疏平常,道法仍旧半懂不懂,好歹也算经了些皮毛。唯一令诸位师兄头疼的是,这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样罚他,还是那股疲懒性子,到处惹事,虽不大,却琐碎得很。

    譬如临近年关时,虽喜庆,可武当山早已习惯恬淡似水,淡泊宁静的日子,一丁点涟漪也不曾泛起。山下或许张灯结彩,红灯笼高高挂起,武当山上仍旧是那幅山水景象,便连斋菜,也不曾丰盛些。

    修道日常其实与佛家静坐念禅无甚区别,都讲究心静如水,大道化简,自有异曲同工之妙。偏这燕朝歌,玩闹性子不减,偷了四师兄安不明的私藏钱,跑到山下买了一大堆喜庆纸张,直把武当山张贴得红红火火的。江湖上慕名来访的人士,乍一看,还以为武当要办什么喜事。

    最恼人的是,半夜时分,燕朝歌居然放起了鞭炮烟火来。尚在秉夜通读的宋谦修,本待诗句偶天成,不想竟被折腾得失去了兴致,气得直接翻窗而出,几个身法轻跃,直接便如鬼魅般出现在燕朝歌身后,然后一记擒拿手,又自腰间摸索出一根绳子,直接把人给挂在武当山上那棵千年的老树上。

    听说宋谦修那夜回房时,恰巧看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六师弟拿着一把剑气冲冲的往那棵老树去,不知是不是砍树去。次日还听说,五师弟丢了一只臭袜子,不知怎么的,居然被风吹到小师弟嘴里去。

    这臭袜子的笑料让武当诸位师兄足足欢喜了一年,以至于碰到小师弟时,都要问候一句,师弟,今日袜子的味道尝了吗?

    燕朝歌虽吃了撇,但是类似的玩闹仍旧是层出不穷,时不时的要惹上一两件,然后关一段时间禁闭,出来后又乐此不疲。诸位师兄什么法子都试过,均治不了这小师弟,还反被捉弄得紧。到得后来,一想到要去应付这小师弟,便头疼不已。整个武当,唯有宁伯养治得住燕朝歌,也不知怎的,掌教大人平淡一句话,桀骜如燕朝歌,也得乖乖的洗茅房去。

    当年燕朝歌初来武当,年纪尚小,华九重虽喜爱这个小弟子,但也不懂得如何照料小孩子,便由宁伯养照顾着。宁伯养一向最遵师命,也不愿过多拘束小师弟,但若是闹得过火,还是会指责一番。久而久之,燕朝歌不惧任何人,偏对这位大师兄有点发憟。

    然而数年前,宁伯养心血来潮闭关去了,把整个武当连同小师弟都扔给了二师弟。宋谦修把武当治理得井井有条,可对燕朝歌这害群之马,偏就无计可施,只好随他折腾去。宋谦修的想法是,只要小师弟不去祸害自个的书画,他爱干嘛就干嘛去吧,反正等大师兄出关了,自会跟他算总账。

    晌午时分,躺石而睡的燕朝歌伸了伸懒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右手支撑着脸,望着澄澈天空发呆。倘若不熟识的人见了他这副模样,多少会觉得这人是有些犯傻的。不怪旁人,若教燕朝歌继续在山上待下去,他自己都觉得不久自个不是会疯掉就是会傻掉。

    自千年前初代世尊立派后,武当便定下了门下弟子不得入世的规矩,但凡破戒,违逆天命,必逐出武当。此后,武当偶有下山弟子,但也只纯粹办事,从不插手江湖事,虽则挂着天下第一大派的名头,但武林大小事,武当倒还从未参和过。

    即便下山弟子,也多是出去办些买卖杂事,似宋谦修这般上了辈分的师叔祖,若是无要紧事,数年不曾下过山也是常事的。这一来便苦了燕朝歌,虽说单论年纪,武当小一辈的弟子都有比他年长的,可是辈分结结实实的摆在那,门下弟子喊一句小师叔祖的多得是。

    师叔祖自然无需下山办琐事,何况这位小师叔祖连门下弟子一半实力都不如,偏还喜欢闹腾惹事,出去了也只会是丢武当的脸。华九重在时,只要不远行,对小弟子偷下山玩耍的事,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到得宁伯养当家,燕朝歌便是轻易不得下山。

    好不容易熬到掌教大人闭关了,燕朝歌本以为可逃脱五指山,谁知宁伯养闭关前也深知诸位师弟不大降得住这位小师弟,索性不多言语,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其他诸事还好,但是有一条需要谨记,不得放燕朝歌下山去。

    也因此,燕朝歌这几年虽在武当作威作福,逍遥自在,可那几分地待久了,总会厌烦的。奈何下山的路,早被封死了,宁伯养特意下了严令,让自己弟子守好山门。虽说是小师叔,可是武功却不咋地,自然会很轻易的被拦下。

    发呆了一会,燕朝歌忽觉得尿意上涌,急忙往茅房跑去。

    茅房是燕朝歌自个的说法,实际上那是一处天然温泉,景色颇为怡人。武当名闻天下十景之一,便是这处温泉,泉水自山涧处,涓涓细流如白玉,便有了白玉池的名字。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泉水暖人,天然而成,又有容颜焕发之效。大靖朝的贵人娘娘们,无不艳羡,俱想来此浸泡一番。

    白玉池近在武当山脉处,一派重地,自然不许外人靠近。便是朝廷达贵,也只能闻名,不得求见。武当辈分低的弟子,后山也是不能随意进出,何况武当门人皆是男子,不喜泡澡,这白玉池便成了燕朝歌一个人的。早些时候,他倒是喜欢喝完小酒,便泡下澡,生活惬意。后来一次喝醉了,直接一大泡尿撒入其中,以后便连自己都不下了,干脆当成茅房来用。

    顺手顺脚来到一处高台上,顺着口哨声缓缓响起,一道污浊灌入热气袅袅的池水中。及至放完水,燕朝歌还骚包的抖了两抖,大概过于得意忘形,忽然一声叫喊响彻山谷,吓得他一个脚滑,整个人往池里掉了进去。

    “我去,怎么会有光溜溜的小妞。”

    那是燕朝歌掉进泉里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则是知道自己要遭殃了。白玉池千年来不曾让外人沾染,如今却有个小妞在里面泡澡,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来头有多大,而自己居然在人家面前把尿撒到白玉池里。偷窥黄花大闺女沐浴,还当着人家行不雅之事,而且还把尿撒进白玉池里,随便哪一条,燕朝歌都能想到自己要遭殃了。

    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想法,燕朝歌一掉落池里,便一个猛子扎了进去,然后从另一处悄悄上岸溜走。

    半道上,一身湿漉漉的燕朝歌冷不丁的碰见一位小道童,不由一阵疑惑。平素这条道上,可不见有人,怎的今日这小童偏在这里候着,难不成是在等方才白玉池里泡澡的小娘皮。

    “咳咳咳。”

    “弟子见过小师叔祖。”

    “嗯。”燕朝歌回想着二师兄平时的官架子,尽可能的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特意低沉的道:“你不好好去抄经习武,怎的在这里贪玩呢。”

    “不是的,小师叔祖,弟子是领贵客到白玉池去的,贵客让弟子在这里候着。”

    见小道童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燕朝歌也懒得继续装下去,直接问道:“贵客?哪里来的贵客?”

    “听师叔祖们说,是帝都里来的一位小郡主,长得可美了。”

    “小屁孩,还知道人家姑娘长的美。”燕朝歌暗自恼怒,方才被吓了一跳,只匆匆瞥见了一个轮廓,整个人便掉进水里,真是失策。

    “师叔祖,您说啥?”

    “哦,没有,那你在这里候着吧,莫怠慢了贵客。”

    “弟子晓得了。”

    说起这位小郡主,燕朝歌倒是有些印象,先前在市井里瞎混时,听闻了一些。当今大靖皇帝有一位胞弟,被封为景王,地位可谓一人之下。景王一生只娶了王妃一人,后来王妃病逝,临去前倒是早已诞下一位女婴,景王自此将自己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凡有所求,无不答应。大靖皇帝虽有子嗣,却不曾有一位女儿,更是将这位侄女视作亲生骨肉。这位小郡主自小伶俐乖巧,朝廷诸位皇子对其也是爱护有佳,生怕其受了半分委屈。

    燕朝歌倒是不怕什么王爷皇子的,但问题是这次不占理,若是这些什么权贵非要讨个说法,惊扰了大师兄出关,那可真是要倒八辈子血霉的。

    思来想去,燕朝歌暗下决心,咬牙切齿的道:“看来只能先避避风头了。”

    只见他慌乱的跑回自己住的厢房,匆忙换了件衣衫,又特意往宋谦修房里摸出了个钱袋,一溜烟的往山下跑去。

    远离武当正门的一处石墙处,只见墙内外爬满了青藤,郁郁葱葱,别有一番景致。燕朝歌徘徊半天,终于狠下心来,扒开了墙上的青藤,眼前便露出一个狗洞来。

    “不曾想,我堂堂武当第七把交椅的人,居然沦落到要......钻狗洞。”

    燕朝歌仰视苍天,低声哀嚎,随后毫不犹豫的趴了下去,手脚并动,往洞里钻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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