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油条回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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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寂寥应是无漏身(十五)

    周清河脸上无异,只等二子答话道:“邓公说笑了,佛渡有缘人,周世兄身负大任,他日当为民请命,为君分忧才是,小子焉敢将之诓骗了去?”

    “那你意欲何为?”

    邓贵溪今日初见二子,兴致不小。回想起近日有关二子的传闻,有人说他慈悲为怀,也有人说他贪婪好利,有人说他不学无术,也有人说他博文好记,孰是孰非他没曾见过,倒没擅下定论。今日只在这酒桌上,倒是稍稍见识了一番。

    古来便有酒桌上见人品的评论之法,虽在无意之间,但邓贵溪也可约莫揣测出,这小子确实不通文墨,经纶平庸。但真要说他粗鄙寡陋,那又不能了。只见他酒桌上,强忍着不适,仍自谈笑风生,彬彬有礼,时不时发二三言,话虽粗糙,却很有见地。这样的人才,或许也只有普方之辈能教得出来吧。

    二子听邓贵溪一脸不置信的样子,手中酒杯一放,佯装好胜道:“邓公与老师若是不信,咱们便打个赌可成?”

    二老点点头称是,他们如今这个年纪,打赌怡情还是很有乐趣的。

    二子只道:“学生若是有法子,令周世兄转了性子,老师为我观音殿写一块匾可好?”

    周清河尚自忖度,邓贵溪已替他答了话,“反掌之事如何不可?”

    二子又续道:“那么邓公也得为小子办一事才行。”

    这次邓贵溪迟疑,周清河又反过来答话,“邓公乃是前辈,只要你事不为难,自是无虞的。”二子听他二人答得爽快,心下叫好,正要饮上一杯,却见邓贵溪摆摆手道:“且慢,你若是不能做到,又该当如何?”

    二子只做无赖,一摊手瘪瘪嘴道:“任凭二老处置,反正小子身无长物,也舍不了什么去。”

    邓贵溪二人见状,皆是指面笑骂。

    二子正了正身子,摇头晃脑愈加自得,口气很是爽利道:“其实周世兄本性纯良,文采出众,不过是性子太迂罢了。若是要教他经义,那自是须得二位国士出手,但若改他几个小毛病,区区不才,或可一试。”

    “如何试之?”

    “这法子嘛,说来容易,其实甚难,说来甚难,其实也容易。人生天地间,不可避免便带有无数习性,因是长年累月惯性如此,无知者便称之为天性使然。小子所要做的,即是改变这种天性,而改变天性,无非是三个手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束之以法。至于其中详尽之处,则非短时间可说透的。”

    周清河听他话中没甚新意,却也赞了一声,“但愿你这法子能行之有效,他日观音殿名垂西南,也不枉今日百十个汉子建造之苦了。”

    二子谢过,随即道:“学生这观音殿假托佛寺之名,实乃规劝教化之所。其中主大殿共四座,长生殿曰礼信,慈善堂曰博爱,道德院曰规矩,弘法部曰菩提道果,凡此四中乃小子所发宏愿。不为修来世,但求一心安。”

    邓贵溪脸色始终挂着笑意,心下却越发琢磨不透二子此人,他虽饮着酒,但一双眼炯炯有神,随口跟着赞了句,“大善大善,李公子有此心,此后观音殿薪火相传,福报不尽。”

    二子欠了欠身,自谦道:“邓公谬赞了,小子比不得老师。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学生有心,愿以此身学老师。”最后这一句话则是对周清河说的。

    他自来醉酒后,虽能保证神思不乱,但因酒精作用,却会激发他内心里的不安分,酒气萦绕,说起话来也就不免大大咧咧,以致夸夸其谈,招人反感了。但今日,或许是这话气度恢弘,不由得周清河、邓贵溪二人对视一眼,只见一人脸上通红,如似羞愧汗颜,一人神情大慰,显是正中下怀。

    周清河举起酒杯,满面红光道:“此言深得我心,当浮一大白。”

    他暗暗回首平生,不正是如此吗?曾为天子客,则心忧亿兆之民,为民请命虽死不悔,如今风霜残年,国家有事,便又义不容辞决绝而上。嘿嘿,没想到临走前,又碰见个知己,真是老天爷厚待了。

    另一者,邓贵溪自觉惭愧。他当年直言进谏,惹了今上厌恶,招致终身不得录用,一身才干不曾施展,独子也因此夭折,难免便有些愤世嫉俗,虽不至嫉恶如仇,但比之周清河能屈能伸,终究有所不如了。

    他记起初次听闻周清河应召回朝时,自己很是发了一番脾气,更觉无颜,当即举起酒杯歉道:“清河啊清河,老哥哥我错了,悔不该骂你爱慕虚荣,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也。”

    周清河伸出枯瘦的手掌,盖住邓贵溪手背,笑道:“咱哥两相交半世,可不兴这样见外,唉,哥哥啊,你已满头白发了。”

    邓贵溪无奈一笑,回看周清河,又何尝不如此呢?仍记得当年初识时,他二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其时士林盟主,吏部杜尚书曾戏言,‘溪河双杰,国之名士’,一时间双杰的名声传遍天下,到如今可还有人记得?

    二老正伤春悲秋,不想边上二子却没消停,两手很有节奏的拍打着桌子,嘴里不清不楚地唱了起来,二老只隐隐听得一句“向天再借五百年”,不由得嗤笑这孩子酒后胡言。随即周清河似乎神光一闪,当即问道:“二子,你可有表字?”

    二子打了个酒嗝,回道:“学生还没及冠,未来得及取嘞。”

    周清河闻言,捏着胡须沉吟良久,忽然道:“你既过了县试,想必也有法子过郡试,若是求一求普方大师,部试也非不能。待得过了部试,即算是士林中人,可不能没有表字,莫不如老夫给你取一个,可好?”

    二子翻身拜倒,“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周清河摆摆手,吩咐他起身,二子撑持良久,才复又坐定,只听周清河道:“或跃在渊,无咎。君子审时度势,一往无前,不妨便称作跃渊。”

    二子暗自念了两句,跃渊,也没什么不好的,当即又站起身来,躬身行了礼,口中谢道:“多谢老师赐字,学生必以为念。”周清河见他站立不稳的样子,生怕他一垂头便直倒下去,忙吩咐他坐下。

    邓贵溪瞧周清河神色自得,也随即赞道:“不错不错,清河啊,咱们这一生,便是错在‘审时度势’这四个字上,万望李公子莫重蹈覆辙才是。清河此去京中,虽是国子监清要之职,但也必定凶险万分,更须谨记此言。”他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哽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是交情深厚,也终须一别。

    周清河也自动容,扯起袖口,擦了擦眼泪,回道:“小弟省得,省得,哥哥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这时候他老兄弟两个,眼里再无他人,二子似有不满,将桌子上最后一杯酒饮尽,口中如重释放道:“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保重有用之身,为国蓄才,方是首要职责。”这话一说完,砰地一声头栽在桌面上,桌子不经压,啪的一声便即翻到,满桌剩菜剩汤全都落在了二子身上,但二子已然睡死,全不知晓了。

    另一边老忠与英叔及县府小厮也就着几碟干菜对饮,听到这边动静,忙赶了过来。这里两个老家伙,任谁出了意外,那后果皆是不可估量的。但几人走近一看,只见周清河与邓贵溪安安稳稳立在椅子边,只二子倒地而睡,呼呼作响。

    周清河与邓贵溪对视一眼,倏尔二人哈哈大笑。前者更道:“此去京中,小弟原是尚无眉目的,今日酒宴,意外之中倒理清了章程。老哥哥,天色不早了,小弟便先回,你老也早些歇息吧。”

    ……

    天色微亮,二子只觉得口渴难耐,舌头在嘴里绕了好几圈,实在没辙,只好忍着疲惫起了身。

    他只粗粗一眼,屋子不大,里边除了一张木桌子,便没甚摆设,一眼望过,收拾得很是干净,很明显,这不是太守府,更不会是他自己的宅院。暗暗回想了昨夜之事,只记得似乎周清河给自己取了个表字,但字什么,他却是忘了。

    桌子上倒是有个水壶,壶中正有半壶水,他渴得急了,也不管这水能否喝得,一仰头便灌了几大口,水温很凉,刺激得肠胃颇不好受,所幸他现下年纪还轻,若在前世,遭了这么两场醉,那必是要躺上一天的。

    喝了水要好受不少,隔着窗户纸眼瞧着天色还未大亮,便又回身躺到了床上,虽说没了睡意,但躺下来闭着眼,脑子里空空的,不必忧心俗事,要好受不少。

    没多时,外边一个低低的声音道:“姑爷,小姐熬了解酒汤,可要喝些?”听声音应是芳姑。

    接着便听邓贵溪笑着道:“正好,夫人的手艺可是不凡的。”

    芳姑扑哧笑了一声,“不过是一碗解酒汤,如何便谈得上厨艺了?姑爷真会开玩笑。”话中看似嗔怪、不屑,但口气里却是难以言表的羡慕和与有荣焉。

    二子见邓贵溪已起了,索性便也起了身。只见床头放着一套旧衣,不是昨日来时穿的那件,心下一阵迟疑,难道昨日闹了笑话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