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油条回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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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情浓方知离别苦(一)

    王宝予晚膳未用,现下已饿得发昏,虽说回了府,却也不便再叫厨娘为他单做宵夜,按说二子相邀,应下便是。但他年纪虽幼,却早有古君子之风,当即拜谢道:“多谢小师父厚待,只是此时颇有不便,若是他日有暇,小生定当摆酒相迎,与小师父共饮。”他到非是囿于和尚的清规戒律,只是觉得大半夜在别人府中饮酒颇有些失了礼数。

    二子听了他话,扑哧一笑,“酒兴如诗兴,岂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今日既然有缘,公子便莫推辞,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王宝予听得一句‘明日愁来明日忧’,心下一怔,暗道这位小师父竟也是个有趣的,居然颇有些两晋文士风骨,心知自己若是再拒绝,恐怕反倒惹得他不痛快,只好谢道:“那便打扰了。”

    当下,几个小厮在二子住所的院子里摆好酒菜,道了句‘小神僧喝好了,若是不够,再唤小的几个便是’,然后出了去。

    二子倒了两杯酒出来,闻了闻酒香,并非多么浓烈,他虽不是个爱酒的,但这酒却太也不入他的法眼,见对面正襟危坐的王宝予一丝不苟,呵呵一笑,问道:“小僧普元,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呢?”

    王宝予抱拳回道:“小生姓王,名横,字宝予,原是武陵村人,现住在镇上舅舅家。小师父他日有暇,请到镇东陈府,报小生的名字,小生必定倒履相迎。”

    “王公子勿须这般拘束,你看,如今夜色如洗,咱们饮酒作乐,就不要如老学究般,弄得自个儿不痛快了。”二子说完便举起酒杯,示意饮尽。

    “是是是,是小生耽于死理了,普元师父还请不要见怪。”王宝予也拿起酒杯,二人碰了碰便一饮而尽。

    喝了酒,自然便又亲近几分,说话也不如之前见外。二子自重生以来,所遇者皆是底层俗民,有些见识的诸如张、陈等家主事老爷,又少文采;略通文事的,诸如普修一类,却又顽固迂腐。如今见了王宝予,看他虽小节有失,但见识与文采都应不差,自然便有些天然的亲近之意,趁着酒兴,当即问道:“王公子,现下你住在镇上吗?我家汗水村倒与武陵村相隔不远。”这时,他已有些醉意了。

    王宝予脸上顿现悲色,道:“家父家母已过世多年,现今我已有好多年没回武陵老家了。听人说,当年父亲起的房子,如今早已坍塌,院内野草滋生,无人打理,只怕父亲在天有灵,也会怪我不孝吧。”

    二子引得他想起伤心之处,有些歉意,当即道:“王公子此言差矣。世间哪有责怪子女的父母?佛家讲,凡人缘法,乃应劫而生。令先君先妣今世与你有父母缘,也是你三人几世修来的。这缘分素来难断,今世缘浅,他日必定更有相见之期。”虽在醉中,但他胡诌的本事居然也没落下。

    王宝予闻言,放下酒杯,问道:“小师父说的可是真的?可别看我可怜,便拿话来诓我?”

    二子双掌合十,满身酒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言罢,二人呵呵一笑。

    笑声渐歇,王宝予抬起头来,瞧着天上月明星稀,地下哀乐绵绵,不由得悲从中来,低声絮叨起来,“从前也是这样的月光,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等着母亲和父亲做活回来。有时夫人们会赏下来好些剩菜,父亲便温了浊酒,母亲又备下些可口的小食,我们一家三口就乘着这样的微风坐在院子里……那时,母亲总是笑着把肉往我碗里夹,温和地说她不爱吃,也总是拍着我的脑袋,向月宫的神仙祈祷,快快让我长大,如今我长大了,父亲和母亲却不在了。”说着说着,泪花便随着清风潸然而下。

    二子听到这里,不觉间想到了阿公与爹娘,也不知她们是如何地思念自己?临行前老娘依依不舍的目光,老爹絮絮叨叨的嘱咐,阿公歇斯底里的鼓舞,都是那么地令人心痛,人的感情的迸发,从来并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他这两月来,过得实在不差,虽远不至于金马玉堂,使奴唤婢,但衣食无忧,白面精米却是从未缺过的。阿公和爹娘自来生在农家,哪里有过这样好的生活?饶是如此,他们在家中,心心念念的还是担心更多吧,吃饱了吗?穿暖了吗?被人欺负了吗?有曾好好学习吗?

    复又听着王宝予问起,“小师父,你俗家的父母可还在?”

    二子道,“在嘞,我爹娘慈祥善良,很是好客,你若是不嫌弃,他日我带你去领略一番咱们农家趣事,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嗯,那咱们便说定了,唉,我也有好些时候没见老爹老娘,还有阿公了,从前读诗时倒不觉得,如今难道是因为年纪变小了,反而多愁善感起来了。苏东坡‘千里共婵娟’之愿,千古如是啊。”

    王宝予对他年纪变小了这话倒没在意,只觉后边‘千里共婵娟’之愿直抒心臆,当即问道:“可有全诗?”

    二子一甩袖,手捧明月,顺口喝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全词念完,提起酒坛便往嘴里灌了起来,此时此景,所谓的‘人长久’,又哪里是一言能道得尽的呢?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能与人言只二三,今日醉酒,也算是敞开心扉,一述哀怨了吧。

    王宝予虽是中人之姿,但毕竟也念过书,知晓好坏,虽这明月之词不合当下韵律,但其间浪漫深情奇思妙想,如仙音神曲,直击胸臆,他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随口跟着念了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越发身有同感,站起身来,抢过酒坛,大喝一口道:“如此佳句,只怕唯有当年曹子建才能做得出来吧,这位苏东坡真乃妙人也,不知小神僧如何识得?可否引荐?”

    二子自重生以来,便没打听过当世乃是何时何地,在他心中,或许是某朝某代,也或许是走入岔路口的另一个历史洪流,甚至这已是另一番世界也未可知,此时被问及苏东坡,忽然便有些酒醒,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一旦有人触及立马反弹。

    苏东坡?也不知这个天地间,甚至历史的洪流里,是否还能有这个人?前生往事如云烟,既然已是再生之躯,豁达忘去,方是解脱。王宝予一句话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好甩了甩头,醒了醒酒,哑然一笑,“苏东坡嘛,苏东坡,嗯,乃是山中异人也。某年,我寺中前辈曾往秦岭修行,偶遇这位世外高人,小僧随侍在侧,有幸听得这首明月词,便记了下来。这位高人素来闲云野鹤,居无定所,要找他,只怕唯有祈愿天缘了。”

    王宝予闻言,也不怀疑,只仰望明月,暗叹一声,“罢了罢了,这般高人哪里是我这种人能见得到的呢?”他二人复又坐下,将坛子里剩下的浊酒一饮而尽,一盅炖肉吃得干干净净,才回了房歇息。

    第二日日上三竿,二人才悠悠转醒。这已是初冬时分,昨夜醉宿,二人如何歇下都不知晓,醒来只觉头昏脑涨,鼻塞喉肿,好不难受。王宝予虽是年纪更大,但他自来酒量甚浅,第一次醉酒竟在别府,心里颇为过意不去,当即向二子告罪,“昨夜失礼,让小神僧见笑了。”这时,他已大概揣摩出眼前小和尚来头匪浅,正是舅舅心心念念的神僧普元。

    二子抽了抽鼻涕,漫不经心道:“王公子勿复此言。咱们一见如故,酒逢知己,不须得这般见外,小僧法号普元,俗名二子,王公子唤我普元也罢,二子亦可,切莫再称什么神僧了。”

    王宝予抱拳谢了谢,便道:“是是,在下虚长了普元小师父几岁,普元小师父若是不弃,便唤我一声王大哥。”

    二子称了一声王大哥,又听王宝予道,“以后时日还长,普元小师父在灵泉寺中修行,若是小兄有暇,定来叨扰。昨夜夜不归宿,未免舅父担忧,小兄便先行告辞了。”

    二子佯装起身,想要送送这位新识得的朋友,王宝予又按住他,言道外边天冷风急,小师父有心即可,我自寻出路,言罢,便独自一人出了门,他借着昨夜依稀的记忆,复又折腾了几圈,不过多时便绕出后院,刚到府门口,便听见身后有小厮喊道:“王少爷,王少爷,请稍等片刻。”他回过身去,见是昨夜送酒的门房,当即问道,“小哥可有何事?”

    那门房喘了喘气,才道:“小神僧担心王少爷昨夜感染了风寒,特令小人拿了药来,让王少爷您回家煎了吃。”

    原来,王宝予一走,二子便连打了七八个喷嚏,恰好普修领着五空进来,当即道:“你这小子怎么身子也忒差了,我灵泉道场数百比丘,都是身强体健之辈,你这个样子不怕出了洋相吗?”

    二子听不得他奚落,冷了冷脸,“普修师兄该忙着操持道场,抄写经文才是,怎么有闲工夫来我这里闲扯?”

    普修闻言,冷哼一声,指了指五空,怒其不争道,“还不是这小东西,说你感染了风寒,让我来瞧瞧。不然,三十六篇心经哪里那么容易抄完的。”

    五空在侧,见二子投以感激的目光,立马挠了挠头,“我也是刚才在门外听见二子哥咳嗽,才找师叔来的。”

    二子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大锭纹银,递给普修,有些歉意,“前些日子,我和大师开玩笑,用了大师些许银钱,现在便物归原主吧。”

    普修骂骂捏捏接过,十足十掉钱眼里的模样,又自白道:“本是我的钱,你虽还给我,我也不谢你,我看你面色奇差,染了风寒,这两日便不要出门了,我给你开两服药,保证药到病除。”

    二子想着王宝予也与自己一般,有些受寒,便吩咐了小厮同样捡一服药给王宝予送去,才又与普修商量接着的事,他心头想着,这灵泉山与全镇百姓是受益了,但这几家人怎么没个眼力劲,也送些特产给本神僧解解馋不是。

    他这刚一提起话头,便被普修凶恶的目光逼回,普修看了看门外,小声道:“小子,你已得了好些银两了,寻常人家几年都挣不了这么多钱,还不知足?小心苦海无边再难回头啊?”

    二子心里颇为不屑,前世老油条的性子又起了来,脸上笑嘻嘻表示谨遵教诲,一回头便拉了五空并张家大爷逐一拜访了陈王刘三家,直讨了四五十两香火钱,才心满意足的回来,到得晚间,风寒便更加严重了。

    五空眼见二子喉咙肿得老大,说起话来有气无力,鼻涕四溢,额头滚烫,两眼无神,面色苍白,心里着急不已,想要去请外边的大夫,却被二子拦着,只好等了普修唱经归来。普修一见二子惨状,一时还不及明白,暗道:不可能啊,我这药百试百灵,怎么在这小子身上却全无效用?难道是菩萨怪罪了?

    问了五空,将二子今日行程慢慢地说了出来,普修才幸灾乐祸笑道:“活该你小子受罪,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言罢,依旧诊了诊脉,重开了几味药,再次叮嘱道:“五空,明天可别再让这小子出门了,否则纵是扁鹊复生也救不得他。”

    五空自是保证不会再出门外,如此两日,神坛建好,二子随意扔了四十九张鬼画符出去,神神叨叨吩咐诸小比丘,“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老僧修佛一世,囿于执念,害众生颇多,尔等需念在众生皆苦的由头上,苦劝那老僧放下才是。他若不依,我这四十九道神符,也不是摆设,只管以此招呼,阿弥陀佛,尔等且去吧,小僧逆天而为,此生必定还有报应。”

    他这话令得张刘陈王几家主事老爷感激涕零,纷纷叩拜以谢小神僧恩德。本来,普修做法,二子是要去瞧瞧热闹的,因着他感染风寒,只好呆在屋里了,还美其名曰休养生息,一副得道高僧模样叫普修恨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