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黄仁宇讲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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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附一:黄仁宇小传 (1)

    在父亲的影响下

    在他的整个人生旅程中,父亲黄震白对他的影响是决定的。黄仁宇曾说:“我的历史观来自他的教导”。黄震白先生出身于湖南一个家道中落的地主家庭。在20世纪初,国民党的前身“同盟会”是秘密组织,由孙中山先生开创,专门用来反抗清朝。同盟会员最初想出的办法,是从海外筹资,用钱来进入军营,与军官和士兵接触。由于效果不佳,后来同盟会就直接让会员进入部队,以便于武装起义。

    黄震白最初在福建的省立军校念书,当时的校长许崇智将军正是同盟会会员。黄震白成绩优秀,不仅以第一名的身份毕业,从许崇智手中领到一枚黄金奖章,而且还因他的劝说加入了同盟会。武昌起义后,由于清王朝的统治土崩瓦解,南部各省纷纷宣布独立。以许崇智将军为首的革命党人也乘机宣布独立,终结了清王朝在福建的统治,黄震白立即成为许崇智的参谋长。

    辛亥革命的成果很快就被袁世凯掠夺,袁世凯还图谋称帝。孙中山等人进行“二次革命”,但也失败了,同盟会的领袖纷纷流亡日本。黄震白则返回湖南,不过也遭通缉。他得到朋友的暗中帮助,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但他的一位侄子则被押送到北京,袁世凯的爪牙把他放在铁床上,下置炭炉,要他招出秘密情报和背叛国民党,他坚强不屈,结果被折磨而死。

    称帝行动终因全国的反对而取消,袁世凯也羞愤而死。1916年,许崇智复出,先是在福建,后来到广东,黄震白也重当参谋长。不过,以后的“革命形势”无法让黄震白满意。在广州成立了以孙中山为首的大元帅府,但也同样成为南方军阀手中的工具。1917年,一气之下,黄震白辞职回到湖南结婚生子。据说,曾有同盟会会员游说黄震白重新“革命”,但没有成功。

    1927年,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许崇智因受蒋介石的排挤而离职,所以尽管黄震白对许崇智的评价不高,但因受传统忠诚思想及自尊心的驱使,不肯到蒋介石的南京政府谋职,况且在旧国民党的阶层中,蒋介石还在他之下。于是,他只能接受湖南省地方政府的零星工作,不但薪水少,还得忍受低素质长官的羞辱,但他毫无办法。

    黄仁宇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生,他是长子。由于黄震白提早退休,付出的第一个代价便是贫穷。据黄仁宇回忆,全家虽不曾饿着,但也很少有特殊的享受,简单的正餐外更少有点心,长沙街头小贩卖烤蕃薯、烤花生、烤玉米和韭菜盒子,发出阵阵香气,这香气一再提醒他,他是从童年一直饿到青少年的。

    由于家境困难,除了支付学费和必要的开支,黄震白再也无法为儿子们提供其他的生活必需品。所以,从中学开始上英文课起,黄仁宇就一直盼望能拥有一支钢笔,结果预算只允许他有一支毛笔和一罐墨水。下雨时,同学们在鞋子上加橡胶套鞋,又闪亮又时髦,黄仁宇却只能笨拙地踏着木屐,发出恼人的声音,常常令他感到无地自容。

    有时候他也会向父亲抱怨,但得到的却是父亲的“忆苦思甜”。显然,当时的黄仁宇还无法理解父亲,他说:“我的小小心愿没有得到满足,一点都不相信我们家的困苦和中国的命运有任何关系。”

    整个20世纪二三十年代,长沙都处于白色恐怖之中,三天两头就有枪决共产党人的场面。公开行刑的恐怖,深深震撼了少年时代的黄仁宇。1930年,毛泽东的妻子杨开慧被处决。因为杨开慧是黄仁宇三舅母的亲戚,通过三舅母,黄仁宇了解了这件事的一些细节。法官宣判死刑时,通常会让犯人选择枪毙或砍头。她选择了前者,因为不想让头颅被挂在公共场合。她的审判是形式上的,甚至连死刑都不是由法官宣判,而是由省主席何键直接下达。刽子手并没有让杨开慧迅速死亡,她身负枪伤,倒在地上挣扎,后来处理遗体的人发现,她手指甲里全是泥土。

    黄仁宇三舅母的弟弟向钧也被当成共产党员处决。行刑前,黄震白去狱中看他,劝他请求宽恕,他断然拒绝,他被处死时只有二十出头。他的死给黄家投下阴影,以后家里人提到他时,都会降低音量。

    由于有了这些经历,黄震白希望黄仁宇他们能好好学习,上大学,当工程师,靠设计工作来体面赚钱,而不是当政客或军人,更不用说是当革命党了。

    黄仁宇也有过反抗父亲意见的时候。他在长沙念中学时,学生代表大会受社会风潮的影响,要求撤换省主席何键任命的校长,并想废除军训课,但这两个要求都触及了何键的权威。黄震白要儿子置身事外,黄仁宇不听,结果黄震白亲自跑到学校,看儿子是否是积极分子,弄得黄仁宇又羞又气,认为这是在同学们面前羞辱自己。

    1936年,因成绩优异,黄仁宇获得了南开大学减免学费的奖学金,入读机电工程系。但次年发生“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尽管梦想被打破,黄震白还是送走两个志愿从军的儿子。“这场战争我们绝对不能输,”他对黄仁宇说道。

    黄震白先生死于珍珠港事变前一周,即1941年12月1日。关于父亲对自己的影响,黄仁宇说:“他让我自觉到,我是幸存者,不是烈士。这样的背景让我看清,局势中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我不需要去对抗早已发生的事。”而这,对于黄仁宇大历史观的形成,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投笔从戎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当时,黄仁宇的第一个反应是从军。但黄震白认为,战争随时可能终止,而既然已经在南开大学念完一年的书,终止学业去参军是不明智的,因为很有可能穿上军装后就发现战争已经结束。到了9月份,恰巧教育部要南开、北大与清华三所学校合并,在长沙成立“长沙临大”,所以黄仁宇决定听从父亲的话,继续学业。

    然而,等到长沙方面安排妥当,上海的大前方防线却已崩溃。12月,日军进入南京,长沙临大奉命再撤到昆明。这时,黄仁宇下定决心要参军。1938年初,他和父亲长谈了一次。黄震白认为,如果一定要从军,就应该先念军校,取得正式的军官职位。这样,他们两人达成协议,黄仁宇没有去昆明,加入军队的决定也延迟了半年。

    1938年春天,黄仁宇在长沙等待期间,无事可做,毛遂自荐去《抗战日报》工作,以求换得食宿,结果应聘成功。这是一份爱国报纸,社长是剧作家田汉,报纸采用半开大小的画报形式,所有报道都刊在一张纸上。在这里,黄仁宇结识了廖沫沙。因为当时田汉忙着其他的抗日活动,编辑工作就落到廖沫沙和黄仁宇这两位编辑身上,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床就放在办公桌旁。以后廖沫沙成为“三家村”之一,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残酷迫害;而田汉也是著名文化领袖,在“文化大革命”时死于狱中。

    1938年夏天,黄仁宇在汉口考入中央军校。受着当时交通情形的影响,他在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乘江轮赴宜昌“待命”,在一所破庙里一住就是3个月。等到有轮船接他们去重庆时,已是12月初。这时武汉失守,长沙大火,广州撤退和汪精卫发表“唁电”向日本投降。从西安、宝鸡投考的同学则早已在成都。他们又行军三日,到达铜梁,开始换上棉布军装,等候由浙江金华考取的另一批同学到达,最后编成十六期第一总队,于1938年底,浩浩荡荡地行军去成都。

    十六期学员于1939年元旦开学,1940年12月25日毕业,受训期间长达两年,当中没有寒假暑假。进军校第一桩事就是“剃和尚头”,所有人都变成光头,使得个人的色彩大为收敛,队伍中的集体性格更为浓厚。战时军校的学生大多只有初中文化程度,高中毕业生已不可多得。每一队(相当于连)里,偶尔会有一两个大学辍学的学生和在宪兵队当过兵的军士,也会有几个国民党军队高级将领的子弟。受训开始后,每一个钟头甚至每一分钟,大家都做同样的事,自早上用冷水洗脸刷牙,到晚上点名解散,以及吹熄灯号前15分钟打开铺盖就寝,无不如此。所以几个星期后,学生们就已经在“众生平等”的集体生活原则下,打成一片了。

    军校毕业后,黄仁宇通过田汉的关系,与田汉的儿子田海男一起获得任命状,直接开赴前线,首先担任排长,后来代理连长。不过,他的这一连只有1名少尉和36名士兵,隶属于国民军第十四师,奉命驻守云南边界,紧邻日军占领的越南。

    尽管第十四师一度拥有国民党军队中最精良的武器,配装了最新的步兵装备、德国头盔、防毒面具、帐篷等等,但由于身处内地,失去了现代化生活的支撑,所以黄仁宇认为他们还是“必须在明朝的生活条件下过活”。比如,如果他需要一头驴来驮负重物,就必须派士兵到村子里找村长,在枪支的威胁下,他才有可能听从差遣。

    1941年12月,黄仁宇的父亲过世。因为邮政传递缓慢,等他收到妹妹黄粹存写的信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黄仁宇获得第十四师批准的“长假”,几乎等于退伍令,因为他不用再回来服役。黄仁宇回家奔丧后,将母亲和妹妹送往重庆。此后,他被调到首都卫戍司令部,从事文书工作。

    在总部呆了不到一年,黄仁宇即无聊得要命,一心等着上战场。正在这时,中国方面派遣了一支远征军去印度,从侧翼进攻缅甸,这支部队称为新一军,由英军提供粮食和衣服等后勤事务,美军则负责供应战略物资和训练。中方统帅是郑洞国将军,受驻印总指挥史迪威的管辖。1943年2月,黄仁宇被派到营区任参谋,官衔是上尉。

    黄仁宇在缅甸呆了一年半,回忆这段时间,他说,这“绝非我生命中的不愉快经验”,凭借良好的写作能力,他在前线担任观察员,一边服役一边写文章,结果有很多文章发表在当时最负盛名的报纸《大公报》上。其中,有篇文章长达12000字,连载4天,稿费多达300卢比,相当于75美元,是一个上尉5个月的津贴。由于爱出风头,他经常冒险出入无人地带,终逃不出噩运。1944年5月,他不幸负伤,但结果死里逃生,回到部队后还获得一枚海陆空军一等奖章。

    恋爱时光

    抗日战争结束后,黄仁宇回到上海,负责接收日本军队投降的事务。在这里,黄仁宇遇到了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女孩,名字叫安,开始了他的初恋。

    据黄仁宇回忆,他对安是一见倾心。安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她的父亲曾显赫于中国的外交领域,一家环游世界,兄弟姊妹在家中可以流利地用英语和法语交谈。她的家座落在前法国租界的西区。只要有空闲,不管是下午,还是黄昏,黄仁宇从部队借出吉普车,前往安的住处。佣人把他带到起居室,与安约会。

    事实上,这次初恋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黄仁宇后来回忆说,即使是虚荣心再强,他也无法骗自己说,安曾经爱过他。但每当黄仁宇要求和她见面时,她总是热切响应;有时不去看她,她还会打电话问是否安好。她也会经常派人送来“行行好,看在我的面上”、“让我们来完成一出悲喜剧”之类的字条。还有一次,她甚至邀请黄仁宇参加她家的家庭聚会。不过,她对于此事掌握得相当有分寸,总是会以忧伤的口吻对黄仁宇说:“我好喜欢你啊”,而不是“我好爱你啊”。

    初恋的回忆总是美好的。在上海的那一段时间,黄仁宇经常带她去夜总会,由于不会跳舞,经常弄错节拍。那时,安就会抓着他的手,表示要暂停一下,稍做停顿,然后说:“来,再试一次”,放松后的黄仁宇果然就合上节拍了。

    黄仁宇告诉她许多军旅经验,还说希望能呆在军队中,最后成为将官,见识世面,就像她的父亲一样。他说自己还不够格当指挥官,但可以有将军的思考方式。安总是静静听着,不发一言。有一次,他说到自己可能试着退役时,安直截了当地说:“退役吧。”她接着说:“如果你想退役,就退役吧,不要光说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