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不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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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昏君与否

    李幼玮要入宫,还未有侍卫敢拦着。他们二人一路走到梨园,才在门口就被御林军金吾卫请了。

    “国公夫人请留步,臣去通报一声。”这个侍卫是李迅一派,心知拦不住,还想着进去通个信。

    “我来见爹爹,什么时候需要通报?”李幼玮未作理会,抬脚便往里走。萧铭瑄瞧见院外还有个红袍的官员等候,想必是前来递消息的御史,便当作没看见。

    这次杨贵妃李远都不在,李幼玮先问了李迅好,而后坐在明皇身侧,“爹爹,我这么久不来看你,你生气了么?”

    明皇大乐,“爹爹作何要生你气?”

    “不然怎么会三司都惊动了。”李幼玮噘嘴,嘟囔道:“昨日才和瑄哥哥回来,便给那个刘庆拦在明德门外,害得人家还跑了趟大理寺。今日又这么大动静,三司一起下文书,逼着瑄哥哥去御史台问话。烦死人了,一点都不让人清静。”

    明皇看了眼李迅,柔声道:“谁让你不准赵良进宫告诉朕?朕早早知道,又哪里有这么多麻烦事?”

    “我不想爹爹担心嘛。”李幼玮撒着娇,“不管,我快生辰了,爹爹还没预备我的礼物呢。”

    明皇捏了捏她的脸蛋,“正巧,迅儿方才说,迁儿在滇南履立军功,朕觉得他既然想明白,到底还是该回来。便给你个恩典,让怀儿也回来吧。”

    李幼玮未曾料到明皇会出此言,拿眼角看了看一旁淡笑着的李迅,正搜肠刮肚想对策,萧铭瑄已然开口。

    “陛下,七哥还是留在博山做他的郡王吧。”萧铭瑄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对明皇道:“否则他若是回来,陛下还得为他的婚事发愁。再一个,又哪里找得到像他那样的父母官?只怕临淄的百姓舍不得吧。”

    “朕倒是忘了这个。”明皇一拍脑门,对李迅道:“便依着你先前所说,召迁儿回来,任御林军领军卫统领吧。”

    李迅躬身道:“儿臣遵旨。”

    他的目的达到一半,又见萧铭瑄李幼玮都来了,便知道御史台那边败下阵来,索性不提一字,只陪着明皇解读曲文,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告退。

    没了外人,李幼玮自然欢呼雀跃起来,拉着明皇的手欣喜道:“爹爹,原来华山这般险要!您当初是怎么上去的?我和瑄哥哥花费那么多时间,也只爬上了北峰西峰,其他的真是望而却步呢。”

    明皇冷了脸,“你们当真私自出去了?”

    萧铭瑄忙道:“是臣不对,只顾着陪她散心,忘了如此作为着实不该,陛下息怒!”

    明皇心下安慰,但面上仍旧带着怒色,“你不该如此轻狂,忘了多少人眼睛盯着你。若今日是满朝文武俱言有罪,你该如何是好?”

    萧铭瑄一愣,对明皇这般言语有些纳罕,但他还是躬身道:“臣不在乎满朝文武,只在乎陛下,和天下百姓安危。”

    萧铭瑄答的直率,没有丝毫犹豫。明皇沉默地看着他,似乎想搞明白,这个年轻的臣子所说的话,到底是否是他真心所想。

    一时间梨园内安静无比,便是李幼玮也只能屏住呼吸。明皇在考量萧铭瑄的忠心,虽然没有避开她,但如今也非她可以开口的时候。

    半晌,明皇冷声道:“老四想些什么,朕一早就知晓。”

    他是大唐的皇帝,开扬盛世的缔造者,一手将大唐带进最为繁华的顶端,又怎么看不透李迅所思所想?然而满朝文武,看出明皇心思的,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萧铭瑄沉默,而后道:“陛下既然知晓,为何不阻止一二?”

    明皇敛去方才的冷然,后背微微佝偻着,“昔年明帝陛下登基前,长安惨遭玄武门之变。朕登基之时,亦满手鲜血。我李氏族人血脉稀薄,都是人祸。朕登基后便曾立誓,不能再容许此等事件发生。佑儿性子柔和,朕信他并不会做出那等手足相残之事。但也因他太过柔和,朕不得不借着势头看看朝堂。如今满朝文武,想必你也看得清楚明白。”

    萧铭瑄抬起头,“只是忠良贬黜,陛下便忍心?”

    萧铭瑄此言颇为僭越,卢有邻忙着给他使眼色。萧铭瑄不为所动,明亮的眸子看着明皇,让明皇都为之失神。

    明皇不知想起什么,眼神缥缈起来。过了半晌,垂暮的明皇才道:“在你心中真正的臣是哪样?”他未等萧铭瑄回答,便自顾自说道:“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这才是懂得留存的良臣,是我大唐需要的臣子。魏灵运差了些,唐飞彦亦太飞扬。你做得虽说尚可,但不如谢家谢珏。”

    萧铭瑄暗自思索明皇的言下之意,越想越觉得百思不厌,当真是金科玉律一般。

    “陛下所言,臣定铭记于心。臣是武将,虽说志在疆场,但亦不会因此躲事。”

    明皇点头,“幼玮,朕对你的驸马说教,你不会怪朕吧?”他忽而又变成那个疼爱子女的长者。

    “您教他做人做事,哪里是说教了?”

    是夜,明皇摆驾麟德殿,离开待了半月的梨园。忠国公夫妇陪侍,明皇下旨留宿大明宫麟德殿偏殿。

    幼年之时,李幼玮便在此成长。这座偏殿本就是她在宫中的寝殿,这么多年,她倒当真没有留宿几次,但摆设还是按着她的喜好增减。

    明皇沉浸于谱曲多日,劳累得紧,连杨贵妃带着李远过来请安都没见,早早便歇了。

    卢有邻待明皇安置,放心不过李幼玮这边,备了些她喜欢的吃食,亲自带人送了过来。

    “大监,你怕我吃太少么?”李幼玮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笑嘻嘻道:“你看看我脸上的肉。”

    卢有邻如同看着自家闺女一般,“还是没几两。你们年轻人,食量大,便是忠国公只怕也用备些宵夜的。”

    “有劳大监,您不必这般客气,叫我铭儿就是了。”萧铭瑄亲自斟茶递上,“自打回了长安,大监多次提点,总算有机会致谢一二。”

    卢有邻接过茶盏,饮了半盏,笑道:“忠国公这话老奴心领,但礼不可废。时辰不早,你们早些安置,老奴先告退了。”

    送走卢有邻,李幼玮屏退了侍候的女官,打开窗户,对萧铭瑄笑道:“阿瑄你来看,小时候我最爱在这儿看太液池。”

    萧铭瑄依言过去,双臂舒展将她圈在怀里,抬眼眺望窗外月色下的鳞鳞波光,长舒口气道:“我当真没料到陛下会这般问我。”

    “爹爹从来都不是老糊涂的人,以前是咱们误会了。”李幼玮放心靠在他怀里,“想来爹爹会召见四哥,慢慢打消他的念头。皇室人脉凋零,爹爹不愿多做杀伐,也是一片仁心。但我……”

    “但只怕,四爷是万万不肯罢手。”萧铭瑄捉住李幼玮的双手,说得有些心疼:“其实你我均知,他是不肯罢手的。只怕陛下的愿望,是要落空了。”

    “自古以来,凡涉及皇权争夺,又哪里存幸?”萧铭瑄看着不远处浩荡的太液池,“你我在此观景,殊不知这水波之下,又埋葬了多少无辜性命。”

    “宫中再好,还是家里自在。”李幼玮被萧铭瑄的话说动心中痛处,转过身来,“无论如何,七哥还是不要回京最好。”

    “便是太子经此一劫,将来对他也会多加防备,不若离得远远,落个干净。”

    皇六子前蜀王李迁被召回京的圣旨才出长安城,明皇降旨忠国公府的消息便四散开来。兵部尚书空缺多日,虽由李迅兼任,但一直裁决不下。

    未曾想明皇不经朝议,直接命萧铭瑄回朝接任,竟是夺了他的孝期。

    旨意一发,李迅再也坐不住,当即入宫面圣。

    今日明皇和杨贵妃在蓬莱殿谱曲乐,兴致高昂,见他来了,明皇先道:“十月将至,冬狩的事宜准备如何了?”

    “禀父皇,一切妥当。儿臣来就是问问父皇,贵妃娘娘和远儿是随行还是依着旧例,直接去华清宫?”

    “爱妃自然是先去华清宫,她身子骨弱,远儿还小,你怎么糊涂了?”

    “儿臣心下明白,但还是得父皇御口亲言,才能做准。”

    杨贵妃放下鼠须笔,盈盈道:“陛下来看,这一段可好?”她竟然根本没有听明皇父子对话,专心写谱。

    此时美人露容,一颦一笑间俱是风流万种,便是李迅,也对这个庶母为之目眩。

    他收敛心神,思量片刻,斟酌道:“今日听闻父皇旨意,要忠国公执掌兵部,儿臣以为不妥。”

    明皇正在心中默演曲谱,闻言神色不变:“为何?”

    “忠国公虽说军功卓著,但毕竟未及弱冠,恐不能服众。况且他毕竟在孝期,二弟又是新丧,父皇此番夺情,儿臣以为,未免不妥。”

    明皇执笔边修改曲谱,“朕琢磨几日,觉得魏灵运不懂军事,迁儿一介武夫,更不成气候。偏偏那日他入宫来,朕考校考校,倒是堪用。至于你说他年轻不得服众,却是你不懂了。军中最尚勇者,萧铭瑄当的。”

    李迅心下焦急,瞥了言一旁的杨贵妃,示意她也开口。杨贵妃装作未曾看到,低声和明皇说着这般改好像显得不够开阔云云。

    明皇此番下旨,没漏出半点风声。聪颖如杨贵妃,早已知晓是断更改不得,示意干脆不要多费唇舌。

    而李迅是借着萧铭瑄的事情,来试探明皇是否有意改立储君,因而不免改了往日洒脱作风,显得婆婆妈妈起来。

    杨贵妃所说曲谱,明皇听的满面喜色,又改了几段,终于放下笔,“半年心血,多亏爱妃,否则朕也不知能不能完成此曲!”

    杨贵妃明眸含笑,“陛下天资之高,世所罕见。如此曲乐,非陛下不得完成。陛下乘兴去冬狩,待我到了华清宫,好生演练才是正理。”

    “爱妃所言甚是。”明皇笑道:“迅儿,若没用午膳,就留着一起吧。”

    “是。”

    他着意陪着明皇,按住心事曲意逢迎,话说得不多,但都在点上,逗得明皇再无半点不快。午膳之后,杨贵妃先行告退,临走之时对着李迅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得冒进。

    秋冬交替,太液池边的花草早已凋零。明皇让卢有邻带着侍卫离开,负手绕着池边,缓步走着。

    李迅跟在他身后,一时间不明白明皇此番有何深意,只好驱除杂念。抬眼看着如今的萧瑟景象,不由得心下有些悲凉。

    “其实朕的所有儿子里,你是最像朕的。”

    “父皇谬赞,儿臣不及父皇远矣。”

    “佑儿生性柔和,迁儿只知杀伐,怀儿是个榆木疙瘩。只有你,文武兼备,心机手腕也都尚可。”明皇停了脚步,远远看着天边飞过的候鸟,李迅这才注意到,他胡子边上都有些花白了。

    李迅屏息,他想要的答案就在明皇口中,呼之欲出。他欣喜若狂,既然他最像明皇,那么是定然能得到储位的。

    “但你只有这些最像朕,心地着实不知跟了谁。”明皇转了口风,“迅儿,罢手吧。”

    自打他十来岁起,人生最大的目标,便是只有一步之遥的储位,大明宫内的东宫。

    李迅努力了许多年,习诗书修武艺,为的都是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父皇,儿臣能知道是为何么?”

    “你用力过猛,”明皇未曾转身,却已然变换语气,“不仅在手腕,也在心性上。方才你问朕爱妃和远儿如何安置,朕说你明知故问,你怎么答的?”

    “儿臣心下明白,但还是得父皇御口亲言,才能做准。”李迅苦涩笑道,哪里知晓明皇竟然借此早已定了乾坤。

    “现下朕便给你明白。”明皇看着暖阳下的波浪,“收了心思,你将来定能成为一代名臣。佑儿的性子柔和,断不会为难于你。至于迁儿,他本就和你亲近。”

    “为臣为贼,都在你一念之间。”明皇转过身,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朕需要将来有个人制衡萧铭瑄,你二人互为制肘,于我大唐江山百利而无一害。迅儿,你意下如何?”

    明皇以帝王之尊,和自己的儿子平辈论储位,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李迅挣扎良久,终于后退一步,双膝跪地,拱手道:“臣,遵旨。”

    明皇长叹口气,伸手抚着他的额顶,仰头不知想些什么。而李迅眼中明灭不定,终于成为滔天恨意,寂灭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