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不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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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成全

    这日再议,孙承运依旧代表土蕃使团,那位蒙参国师不知又闲逛何处去。

    萧铭瑄只坐在东首,和萧士轩说了两句,便闭目养神。饮酒过多,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着实有些心烦。

    “须知土蕃此次来到大唐,是带着绝对的诚意。孙某也算是商旅出身,天下之大,互通有无共利共赢,是大势所趋。”孙承运也头疼,却不得不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大唐不愿打开关隘通商,莫不成土蕃便不能设立市集,引商入市?如果这样,互相竞争,只怕物价横涨,对谁都没好处。”

    “我土蕃也是大国,岂能和西域那些小国相提并论?便是分些税权,又能如何?”孙承运口若悬河,却把萧铭瑄听的更觉头痛。

    “孙副使,”萧士轩开口打断他,冷冰冰的说道:“第一,屡屡扰乱西域诸国仗势欺人的,并非我大唐。第二,天下互市自该平等,在大唐眼里,西域诸国和土蕃一样,没半点差别。第三,你土蕃要设立市集,尽管去设,我大唐胸怀星海,又哪里看得上这些?第四,我大唐在西域丝路收取税银,无非是四镇之中,收取当地酒肆茶楼之类的税钱,用以贴补军费,从不与民争利。孙副使自称商旅出身,却连这些都不懂,真是……”

    孙承运被噎的够呛,骂道:“萧总吏狡辩起来,也这般伶牙俐齿。这些暂且搁下,只问问为何大唐不愿和亲?赞普而立之年,样貌堂堂,配不上那位姑娘么?”

    “若是连自己妻子也得舍让出去,本将却不知,那些年我亲手斩杀的土蕃人,却是用来作何的?何况你们赞普,在本将眼里,也不过是手下败将,又怎敢于我言勇?”萧铭瑄冷冷看了一眼,只让孙承运背后一凉。

    “只是本将觉得好笑,你既求和亲,为何盯着本将的妻子不放?她不过是个庶民,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陛下也下过旨意,想来礼部和宗正寺就要选下日子。”

    “本将也不怕告诉你,幼玮与我青梅竹马,便是陛下未曾赐婚,本将也是要厚着脸皮求赐婚的。”萧铭瑄声音严肃起来,“既然本将身为主使,便跟你说句实话——若土蕃还这么不知好歹,便请回罢!”

    “萧都尉,你这样未免目中无人!”孙承运被气得不轻,声音都控制不住,几乎是骂出来。

    “哼,本将对这等惦记别人妻子的,从来都看不上眼。”萧铭瑄理也不理,转头对一直看好戏的魏灵运道,“魏侍郎,你那里可有什么论礼的书籍?给这些番邦人士好生讲解教化下,省得外邦友邻说我大唐只顾着教化自己的子民,忘了普渡众生。”

    魏灵运掩了笑意,应道:“都尉放心,本官今日抽空便去翰林院翻翻典籍,着人给送一套。”

    孙承运站起身,狠狠甩了衣袖离开,萧铭瑄和魏灵运互看了一眼,露出个默契的微笑。

    “典籍都是备好的,本官是不必去看。”魏灵运笑罢,说道:“都尉却得入宫,禀报陛下。只你将孙副使气得不轻,恐怕陛下得说教一二。”

    离了四夷馆,萧铭瑄理了官袍鱼袋,对萧云道:“走,进宫。”

    主仆二人骑了马,往大明宫处行。萧铭瑄问他:“那边怎么样?”

    “都好,那位姑娘也是个通情达理的,知道咱们是护着她,根本不出屋子,只待在里面。”萧云回道:“也从不为难咱。贴身的丫头从不抗拒,每日同寝同食,闲着就是看书。得亏爷你吩咐了多送些书本,不然我看她得无聊透顶。”

    “那便好。周家二老没说过什么罢?”萧铭瑄问,那老两口便是为了救他死于非命的周祥家里高堂。

    萧铭瑄归京头个事儿,就是找到了住在长安城外北郊的周家,帮衬着修补了院子,时不时去看看他们。

    “公公婆婆问世子爷好,只说世子爷得空,记得去尝尝他们自己种的菜。”萧云笑道:“周大姐时不时就带着二丫去看他们,无妨的。”

    “那便好。”萧铭瑄点点头,“不过这段日子当真没空去,待回头罢。”

    到了大明宫外,验过腰牌,萧云自去了左金吾仗院,萧铭瑄跟着个小宦官,穿过崇明门,一路往北,却是到了太液池边。

    “萧都尉请上船,陛下在太液亭。”那人笑着解释完,萧铭瑄应了声,“有劳了。”

    四月间,太液池里荷叶已然露出,一片嫩绿。舟子驾得稳妥,萧铭瑄站在船头,极目眺望,只觉得云梦一般,美得有些不真实。

    待登上蓬莱山太液亭,果然明皇正和杨贵妃并肩坐着,欣赏梨园弟子演奏的曲目。卢有邻见着是他,轻轻挥手示意噤声。

    萧铭瑄便立在亭下,凝神去听。

    尺八奏出的曲调自然带着一股苍凉,非笛子那般明朗清脆。乐师侵淫数年,全部凝在这一曲中,萧铭瑄不由想起那夜反突袭,日出之后,遍地是血。

    而今抬眼去看,遍地繁华。萧铭瑄却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可怕。那些阴谋算计,那些勾心斗角,那些身不由己,让他头一次觉得疲倦。即使此刻身在宫廷,也流露出江湖辽阔心向往之的神色。

    “陛下,您看,都尉立在那儿,倒似个状元郎。”卢有邻拿手指了指萧铭瑄,笑吟吟道。

    “这般看去,也就是模样黑些。”明皇看见萧铭瑄,自然笑道:“萧铭瑄,朕看你听曲听到出神,可是有所悟?”

    萧铭瑄这才收拢了神思,抱拳行过礼,道:“微臣不通乐律,只是方才这位先生奏的,让微臣想起战场上生死无常,不由得好生难过。”

    “倒是有些慧根。”明皇笑道,对他更是喜欢:“赐座吧。”

    杨贵妃瞧了瞧萧铭瑄,叹口气,道:“陛下真是偏心,将这么好的儿郎许了姑娘。前儿固城那孩子来我那儿,只说要铰了头发做姑子去呢。”

    “混账话,”明皇虽然骂了,神色间却不见怒意:“萧铭瑄和幼玮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朕是老了,却不糊涂,错点鸳鸯的事儿,朕是不忍心的。萧铭瑄,你说可是?”

    萧铭瑄忙道:“陛下,微臣往日不懂,如今是懂了。萧铭瑄多谢陛下,嗯,多谢陛下把幼玮许配于我,今生再无遗憾了。”

    明皇点点头,颇为赞赏道:“既如此,将来好生待她,万不可辜负,知道么?”

    “铭瑄知道。”

    “今日进宫,想必是土蕃人的事儿。前日士轩跟朕提过,现下情况怎么样了?”明皇擦了擦唇,放下帕子,转头道:“爱妃,朕和他说些腌臜事儿,你且回含凉殿,可好?”

    杨贵妃笑着点头,起身离开。萧铭瑄恭送着她出去,才重新落座。

    “启禀陛下,换俘一事已然妥当,倒不费功夫。通商、税权一事,土蕃人胡搅蛮缠,微臣便学他们挡了回去。只土蕃有意求取和亲,偏偏那个赞普不知为何,定要幼玮,微臣断然拒绝了,可几次三番,这些人就是不依。”萧铭瑄据实以报,又继续道:“陛下,您已经赐婚,臣今生只愿娶她一人,是断不应的。”

    “哼,居然想要朕的幼玮?”明皇冷笑:“拒得好!莫非朕还怕他不成?”

    “遵旨。”萧铭瑄应了,心下彻底妥当——只要明皇首肯,那便不怕。

    “萧铭瑄,有些事情不妨让一让。但是和亲一事,除了朕,任何人不得应承。”明皇想了想,“宗室之中并没合适的孩子,是不是?”

    明皇问的卢有邻,卢有邻想了片刻,“宗室中的确没有,要算起来,恐怕只有卢国公家里的小孙女,已经及笄年龄是可以。可卢国公最是疼爱这个小孙女,他的身份……”

    “不妥,”明皇摇摇头,“朕都舍不得幼玮,又怎能让个八十多的老人痛失孙女?”

    “萧铭瑄,和亲一事,不可松口。”明皇又叮嘱道,萧铭瑄站起来应道:“陛下放心,微臣明白。”

    “至于税权,土蕃人要收税,自然在他们土蕃。安西和北庭却不是他们土蕃,由不得他们。”明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边关之事,寸土必争。铭瑄,朕将安西托付给你,是看重你的。”

    “微臣明白,定尽全力。”萧铭瑄垂首,手碰到腰间悬挂的纯钧剑,也只犹豫了片刻,便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想跟陛下说。”

    明皇看了看他,道:“说。”

    “陛下,微臣想为七王陈情。”萧铭瑄抬起头,双眼毫不避讳,看着座上的帝王,朗声道:“七王是率真之人,本是无意间和那位姑娘相识。因不愿她那般流落风尘,才央了微臣,替他夺了那位姑娘的头牌。”

    “那位姑娘微臣见过,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极通音律,又喜好金石,因而七王将她引为知己,谈不上折节下交,却是风光霁月。而后想必因此生了爱慕,情不自禁。”

    “后来,微臣与幼玮去府上探望,无意中撞破他二人私情。七王痛定思痛,是真心悔悟,与那位姑娘再未曾会面。至于丞相大人所呈的诗,确是七王所写,也不过是断情之后,心意难平,不得不借笔墨抒发。”

    “那位曼青姑娘,是微臣藏了起来。”说到这里,萧铭瑄跪下道:“微臣求陛下,七王此去路遥,身边没个体己人,微臣家里有个丫鬟善解人意。陛下可否恩准,让她跟着七王,好歹有个知冷暖的人伴着。此后山高路远,能让陛下,让幼玮,让微臣,少些牵挂。”

    哪怕萧铭瑄跪下,还是抬着头看着明皇,眼睛里恳切、希冀,让明皇心里一叹。

    哪怕他早知道萧铭瑄做了手脚,也不曾料到,这孩子会当着面说出来。看了看他,明皇当真是觉得自己老了。好在这个孩子倒不是那等欺上瞒下的人。

    “好你个萧铭瑄,竟然敢欺君?”明皇装作大怒的模样,“你好大的胆子,敢做这等子事儿?莫不是因为朕太宠你,让你无法无天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都尉和七王感情甚笃,又是行伍出身,血气方刚。他要不做些什么,又哪里做得了金吾卫的统领?”卢有邻插嘴,替萧铭瑄解围:“陛下看在她诚诚恳恳,二愣子一般跟您禀告,便不怪罪了吧?”

    明皇看了眼卢有邻,脸上挂了笑意,“偏你知道护人,倒显得朕冷漠了些。也罢,萧铭瑄,准你所奏,可那个曼青,可得进你府上奴籍。”

    “微臣替七王曼青,谢陛下成全!”萧铭瑄大喜,正要行大礼,明皇已经笑道:“起来吧。”

    “不准走漏了风声,去好好办妥。”明皇看了看天,“快晌午,你去忙吧,朕要去爱妃那里瞧瞧。”

    萧铭瑄躬身告退,待乘舟上岸,才长长舒口气——近来诸事缠身,却只有这一件事,让他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