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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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警告成真(二)

    三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的。清军既没有攻打宣大,也没有现身辽东,而是于九月底兵分两路,十万大军分别从密云墙子岭与永平府青山关,摧毁长城,攻入境来。入侵之时,蓟辽总督吴阿衡正在为镇守太监邓希诏大摆寿宴,镇守墙子岭的吴国俊也应邀在寿宴之上酒肉逍遥,大快朵颐。待到接到急报时,一切为时已晚。明军一触即败,吴阿衡在乱军中被斩杀,清军两路长驱直入,会师通州,直逼京城。

    朝野震惊。尽管人人皆知清军要来,但谁也没料到会来得如此出其不意,猝不及防,又或者是那大军压境的恐惧,令清军无论是何时到来,怎样到来,都会同样教人胸中震颤难平,无法承受。崇祯紧急召集兵部内阁诸臣前来武英殿商议御敌之策,但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却也没能商议出什么新鲜策略。会议结束,仍是八百里加急赶去宣大,将卢象升唤回了京城。

    “此番京师之劫,比九年时更是危重,朕再赐尚方宝剑于你,望你能总督各路援兵,鼓舞士气,击退敌军,一举为朕消解此次危难。”

    武英殿大殿中,崇祯一如两年前一般,手持宝剑,走下金台,郑重的将此沉甸甸的信物交予卢象升手中。“谢皇上如此信任,臣定不负皇上嘱托,哪怕捐躯断颈,也要力保京师安全!”卢象升伏地拜谢,恭谨的接过了宝剑。

    与两年前一样,又是此等言语。崇祯看着跪在面前的卢象升,心中一沉。“朕早说过,不可轻言死。捐躯断颈之后,你要如何督师退敌,京师又如何得的了安全。”

    “皇上教训得是。”卢象升握着宝剑的手微微一紧,低头答道。

    “嗯,平身吧。”崇祯说着,转身几步走上金台,坐回龙椅上。

    卢象升将尚方宝剑挂在腰间,看着皇上登上金台的背影,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武英殿,尚方剑,一切看起来与两年前别无二致,但卢象升心里一清二楚,有一件关键事,却是与早前大不相同了。上一次接过尚方剑,胸中充溢着感激与斗志,而如今,那满心的顾虑却是怎么也忽略不去——此事若不明言,只怕将来后患无穷。卢象升打定主意,待到崇祯坐稳,便一拱手,正色说道:

    “臣有一事,想询问皇上。”

    “你讲。”

    “是。”卢象升收了手,清了清嗓,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敢问皇上,如今是否战意已定?”

    是否战意已定……不仅崇祯,就连一边的夕照,也被这一句问得心中突突直跳。这看似文弱的卢督师心性果然刚锐,一发问便问到了皇上最难回答、最想回避的战和之事。夕照暗暗看向身旁的崇祯,只见崇祯眉心微微一紧。

    “……是战是和,一直以来均未探讨出结果。如今兵临城下,已是不可不战之局,朕……自然是战意已定的。”崇祯略略沉吟,没让殿下的卢象升等待太久,便开口答道。

    虽然口中面前吐出了战意已定四字,但任谁都听得出那话中的含糊。卢象升对崇祯的回答并不意外,随即撩起衣襟,双膝跪地,磕了个响头。“请恕臣直言,臣恳请皇上莫要再听信愚人之见,从此以后摒却和议之念,一力主战!”

    “哦?”崇祯眼睛一眯,表情渐冷,“以卢卿之意,是和议不可行了?”

    “回禀皇上。”卢象升面色依然坚毅,朗声说道,“臣虽远在边境,但也听说清军在关外时,和议之事便已在酝酿之中。那时和议是否可行暂且不论,如今清军已攻至近郊,京城有如羊在虎口,若在此威逼之下再行议和,便如同将大明江山双手奉与他人作践无异!城下之盟如何可结,事已至此,早已过了和议的时机,因此请皇上务必绝了和议之心,一心一意调兵作战,臣必当竭尽全力,助皇上维护祖上基业,保全大明江山!”

    听闻卢象升一席话,崇祯面色愈显凝重。“城下之盟……好个城下之盟……”良久,他才缓缓点点头,抬起眼,渐渐坚定下来的眼神中,却似掺杂着千丝万缕的无奈。“卿所言甚是,是朕糊涂了。好,既然事已至此,那么朕便如你所言,全心应战,再不议和!来人!”

    “在!”门外传令太监应声而入。

    “传朕旨意,拨内帑银四万两,御马一百匹,太仆寺马一千匹,银铁鞭五百条,赐予卢卿,补充战备,犒赏三军!”

    “谢皇上!”卢象升见皇上终于拿定了心意,喜出望外,激动不已,深深拜倒在地。

    长久的犹豫不定,这次终是有了结果了吗。夕照偷偷瞄着崇祯的表情——眉心平展,目光笃定,唇角微舒,至少此时此刻,夕照觉得皇上一定是已下定了决心。天意难测,未来之事一向变数颇多,无论选战选和,只要皇上心中不再矛盾煎熬,那便好了。夕照想。

    四

    次日,崇祯赏赐的战马物资便如数送到了京郊的军营之中。

    “高公公一路辛苦,来,请随本官到中军帐歇息用茶。”卢象升吩咐杨陆凯安排好物资分放,对押送车队前来的高起潜一拱手,恭敬的请入帐中。

    “大军刚至,尚未安顿妥当,一时也没有好茶招待,高公公切勿见怪。”帐外咯吱咯吱的车轮声渐远,小厮为二人奉上茶,卢象升在主位坐下,客气的说。

    “哎~卢大人才不要见外,杂家常年在外为圣上监军,知道军队四处奔波不易,又怎会与卢大人计较这等小事。”高起潜满面笑意,端起茶饮了一口,又道,“况且此次杂家奉皇上旨意与卢大人并肩作战,卢大人尽管把杂家当自己人便是,切莫太过客气。”

    “并肩作战?高公公这是何意?”卢象升心里陡然一震,还未拿起茶杯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

    “怎么,卢大人还未接到圣旨?”高起潜放下茶杯,一脸夸张的惊讶,“皇上已经下旨,命杂家来做此次守城之战的监军,为卢大人分忧,怎地卢大人还不知道?”

    “呃……本官尚未接到圣旨。”卢象升轻咳了一声,一颗心沉到谷底。且不论高起潜此人声名甚劣,此番和议虽是杨嗣昌的意思,但一切均是高起潜一手操办,这件事也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皇上此时竟命他来监军,难道……

    “这传旨的竟还没有杂家的车马队走得快,实在该罚。”高起潜扯起面皮笑了笑,但投向卢象升的眼神却十分冷淡。

    无论如何,高起潜已然坐在面前,再如何多疑多想也是徒劳。卢象升缓缓饮了口茶,敛起心神,不动声色的问道:“听闻高公公生了眼疾,一直在京休养,皇上如何又派高公公到军中劳碌?”

    “杂家这点眼疾本也不算什么,蒙皇上怜惜,硬要杂家留在京城养病。如今休养了一阵,已是见好了,杂家便主动请缨,继续外出监军,不然整日价无所事事,实在有负皇恩啊。”高起潜一挑眉,煞有介事的说道。

    “高公公忠君为国,可敬可赞。”卢象升随意奉承了一句,心中却是纷乱如麻,满满都是不好的预感。尽管万般不愿,但皇上派来的监军,岂容自己拒之门外。但愿高起潜不像传闻中那样刁钻蛮横,难以相与;但愿皇上派他来只不过是因他报国心盛,并无太多深意……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