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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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试炼之路(二)

    四

    十一月的北京,已经下过了几场雪。今日云散天晴,崇祯在御花园散步时,镶着貂皮滚边的龙纹斗篷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御花园中冬意正浓,山石,亭阁,矮树,草丛,还有那结了冰的杨柳小湖,到处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一眼望去,一片皑皑。

    “听说何大人……和文大人一同辞了官。”

    夕照跟在崇祯身后,看着一派银白色中皇上沉默的背影,提起话题道。

    “嗯。”崇祯大概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德秀还记得那日在乾清宫,皇上一番诚挚话语相劝,文大人感动得眼圈都发红了。”夕照犹豫了一下,小心的问道,“如今……不过三月而已,皇上便将他贬为了庶民,德秀不明白,皇上到底是何用意?”

    一语问罢,夕照又有些后悔。对这个固执死板的老头,自己也谈不上喜欢,更无意为他辩护。皇上既是决定了,又问那么许多作甚,或许倒凭空为皇上添了烦恼。

    崇祯闻言,停了脚步,半转过头来一笑,清浅得似有,又似无。

    “你是否也觉得朕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不不……”夕照连忙欠身否认道,“德秀只是猜想,皇上这么做也许是有更深层的考虑。”

    “更深层的考虑吗……”崇祯又笑笑,仿佛笑夕照,又仿佛是笑自己。他环视着御花园,目光不知停留在了何处,半晌又收回眼神,淡淡地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朕并没有什么更深层的考虑。”

    “那皇上……?”夕照望着崇祯,十分不解。

    崇祯未答话,转回身,又慢慢向前走去。

    “给朕讲讲你过去的事吧。没入宫时的。小时候的。”

    “是……”

    清瘦的背影被貂皮斗篷包裹着,显得十分宽厚而伟岸,而皇上本就难测的心却也一齐深掩在其中,让人更加捉摸不清。夕照倒也惯了,于是便眨眨眼,回忆片刻,缓声说道:“记得小的时候自己十分淘气,每逢冬天,总喜欢将积雪用布包成一包,架在厨房门上,佣人们进出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砸中脑袋,落上一身的雪。”夕照说着,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值得怀念的岁月,“有一次架好雪包之后,却不想从厨房中走出来的却是母亲。母亲被砸了一大团雪,吃了一惊,连手上的汤羹也失手打碎了。父亲知道后十分生气,大声训斥了小人一通,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而明明被雪砸了,母亲却还护着小人,嘴上说着无事无事,不让父亲动手……”

    “严父慈母啊……”崇祯一边走,一边低声感叹道。

    “是。”夕照应和着,声音温软。

    崇祯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但不觉间,又隐隐透出几分悲凉。

    “朕过去也曾幻想过,如果不是出生于这皇宫,如果自己也生在一个普通人家,那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严父,慈母,做做此般淘气事,被父亲训斥,又被母亲袒护。”崇祯撩起一团矮树上的积雪,又抖抖手指,雪从指缝中纷纷散落下来,“生在帝王家,无论心在何方,始终是身不由己。何况如今,又做了这个皇帝。”崇祯轻轻甩掉掌心中融化的雪水,又将手收回了斗篷之中,“扮上黄衣龙袍,坐上盘龙金椅,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天命使然,朕似乎从不曾有选择的余地。既然天命如此,也便只得肩负起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在这副躯壳中演足皇帝的戏份。”

    演足皇帝的戏份……?

    听到皇上这样的说法,夕照忽觉异样又新鲜。自从第一次见到皇上,在自己心里就从没有把面前这位尊贵的男子和皇帝这个字眼割离开来。他就是皇帝,皇帝就是他,似乎从来没有、也不会存在其他可能。夕照端详着皇上的侧脸,也试图让皇帝二字淡出这张年轻俊朗的面庞,但看着看着,却连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眼,都渐渐陌生了起来。

    不不,皇上就是皇上,怎可以分开。夕照摇摇头,本能的拒绝起这大不敬的念头,可是越是拒绝,这念头却越是要在心里生根发芽。的确,在自己与皇上相识之前有那么长的一段岁月,这个男子只是皇子,只是信王,若非先帝早亡,又膝下无子,若非皇族香火不旺,青黄不接,他也许一生也不会与皇帝二字产生什么瓜葛……

    ……一刹那间,夕照心里忽然莫名的涌出一股强烈的感觉,仿佛自己不知不觉之中站在了一道封印的面前,那伴随着皇帝这高贵身份的,本应是无影无形的诅咒似乎就在咫尺之遥,伸一伸手,便可触碰得到。这感觉像闪电一样摄得他全身酥麻,头脑空白,只有一个问题在心里不断盘旋……

    “皇上其实……并不想做皇帝?”

    夕照压抑住胸中不安涌动的心情,鼓起勇气问道。尽管是大不敬,但直觉催促着他,如果此时此刻不伸手探去,这诅咒便又会隐去身形,掩藏进那连绵层叠的茫茫迷雾中去。

    “不想又如何呢。”

    尽管夕照的心情有如浪涛激荡,崇祯的回答却淡似清水一杯,好像这不过只是一个稀松平常,又答案明确的问题,并不足以激起什么波澜。

    “不想又如何。朕不想依仗权术,皇帝却要平稳社稷;不想牺牲臣子,皇帝却要维护朝纲;不想被这袭黄衣与这围红墙所束缚,但又怎奈生来姓朱。为臣者可以争名夺利,可以混世投机,任谁都可辜负大明,只有朕不可。因为这是祖宗先辈的托付,这是朱家的江山。”

    皇上平静的声音渐渐渗透进了夕照的心神,那前一刻还令夕照心潮澎湃的发现就这样轻易的散开迷雾,再不值得如何大惊小怪。“朝臣万千,不知有几人能解皇上之心。”夕照喃喃地说道。

    崇祯笑笑,嘴唇半抿,却最终不曾答话。

    冬日的阳光宛若温柔的爱抚,令人一不留心,就要迷醉。心思百转,话语几番,一恍惚间便消散在了空气之中,没了踪影。君臣二人沿着碎石子路缓步而行,一时交谈,一时静默。此时的他们不会知道,前方将是怎样的荆棘丛生,更不会知道他们走上的这条试炼之路,根本永无尽头,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