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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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试炼之路(一)

    一

    “许誉卿伙同文震孟争官?”崇祯蹙着眉头,又扫了一遍手中的奏折,“谢陞上了个折子,道许誉卿不从调遣,不欲南往,只为逗留京城营求升迁,可有此事啊?”

    “回皇上,是否营求升迁奴婢不好说,但不从调遣之说确有此事。调令下达已有七日,而他不但不动身,反倒日日上折,也不奏别的,通篇只道首辅与谢大人的不是。”王承恩回道。

    “……就算他不从调遣,怎么又扯上了文震孟?”崇祯合上奏折,一脸疑惑。

    “文大人一向看好许大人,此次吏部对许大人的派遣,文大人也很是不满。有奏折在此,皇上看了便知。”说着,王承恩便将文震孟那封力保许誉卿的折子呈了上去。

    崇祯接过折子翻开来看,果然是文震孟的字迹,满纸台阁小楷,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一眼看去直教人晕眩。

    “据说文大人为了许大人之事,还在内阁中大发脾气,定要首辅大人收回调令……”王承恩趁崇祯看奏折之时,在一边敲起边鼓,“二人是否结党……尚不明确,但文大人对许大人调职如此横加拦阻,确实令人不解……”

    听到党字,崇祯眉心一抽。明知皇上最恨结党,这王承恩怕是故意言之。站在一边的夕照心里暗想。不过也难怪,王承恩一向与首辅有些暗中往来,此般行为,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过崇祯却未理会那结党二字,只是问道:“文震孟在内阁中大发脾气?”

    “是……”王承恩见皇上没顺着自己的话端发问,顿了一下,脑筋一转,便接着答道:“不过这在内阁也是屡见不鲜了。自从文大人入阁,非但没为朝廷做什么贡献,却成日与同僚争执冲突,扰得内阁中乌烟瘴气,阁臣们也是多有怨言啊。”

    “哦?”崇祯眉头一紧,又问,“你是说他与首辅常有冲突?”

    “与首辅大人自然是不太融洽,几大阁臣,几乎无一人能与他融洽相处。”王承恩欠着身,一派神情恳切,“恕奴婢直言,文大人为人过于耿直,不够圆滑,不会处事,钻研学问尚可,但就其为人……实在不适合立于朝政之中心啊。”

    “你只需把听到的如实报来即可。其他的无需多虑。”崇祯正色道。

    “是。奴婢多嘴了。”王承恩立刻脑袋一低,乖巧的认了错。

    “嗯,你退下吧。”

    估摸着王承恩走远了,夕照便俯下身身来,寻机对崇祯说道:“皇上,王公公之言或有夸张,德秀以为不可全信。”

    “嗯,朕知道。”崇祯低着眼,叹了口气。夕照以为皇上会再说些什么,但崇祯却不再开口,只是取了谢陞那份奏折,伸手捋平了奏折封面上贴着的那张薄薄的票旨。

    工科都给事中许誉卿营官谋私,大干法纪,即日起削职为民,以示惩戒。

    许誉卿……崇祯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张薄纸,不知想起了什么,许久,方才回了神。文震孟不惜冲突拼力在保的人,仍是这样的票旨一则吗……崇祯将奏折平放案上,又上下扫了一遍票旨上的文字,略作考虑,便提起朱笔,在票旨空白处几笔写下了一字:准。

    二

    许誉卿最终还是被削了官。尽管文震孟连同何吾驺几番呈上辩白的折子,又在旨意下达后第一时间赶去乾清宫为许誉卿鸣冤,依然未能改变结果。这日送别了许誉卿,文震孟满心愤懑的回到文渊阁,也不与人招呼,径直走到座位上,大力拖出椅子,砰地一声坐下。椅子闷闷一响,便不再做声,坐在椅上的文震孟却是一脸阴云,越聚越密。

    文渊阁中本来安静,阁臣们各自处理着手上的政务,几乎不见有人交谈。文震孟这一系列响动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已是足够刺耳。几个阁臣相继抬眼望了望,又都低头忙起了自己的事。何吾驺见此,一抿嘴,想了想,起身走到台案前拿起几本奏折,放在了文震孟桌上。

    “文大人。”

    文震孟见是何吾驺,便稍稍松了神情。何吾驺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用手按了按那一叠奏折,眼神似是惋惜,又似在安慰。文震孟也会意,无奈的深出口气,点了点头,拿起一本奏折便开始翻阅起来。

    “文大人今日为何迟到啊?”

    还没等文震孟读上两行字,便听首辅席那边传来那熟悉得惹人生厌的声音。

    文震孟瞥了一眼温体仁,闭口不语。

    “哎。”温体仁见文震孟不答,也不介意,脸上挂起几丝不咸不淡的笑容,作势短叹一声,又道,“文大人也莫要伤怀。官场中人,沉浮乃常有之事。常言道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许大人回乡尽享天伦,文大人也该替他高兴啊。”

    许誉卿丢了官,文震孟心中本就憋闷,又见那厢始作俑者带着一脸志得意满的神情言语相讥,霎时间一股怒气直冲头顶,猛的转了头去,恨恨的盯着温体仁。一旁的何吾驺见情势不对,连忙上前安抚文震孟,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文震孟腾地一声站起身,上前一步,双手一拱,大声道:

    “科道为民,乃是极荣之事,文某替公实敬谢首辅大人玉成!”

    文震孟一语出,场面顿时僵住了。温体仁闻言愣了半刻,随即却莫名一乐,两手一拱,也向文震孟摇了两摇,竟不再多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如何说得!”文震孟气极,何吾驺却清醒,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忙将文震孟扶回座位,横挡在文震孟面前,不叫他再说。众阁臣有人摇头,有人沉默,有人偷瞄了眼温体仁,悄悄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再收不回,在这片冰冷尴尬的气氛中,何吾驺暗暗觉得,一切已经无法控制的向着那最不利的方向,越行越远。

    三

    “文震孟果真这样说?”南书房中,崇祯眼睛一眯,面色紧绷。

    “是。”龙案前的温体仁一欠身,作得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古往今来,鼓励读书人发奋进取,造福社稷的,只有这官职爵位。皇上在位多年来,也是以此为号召广聚贤才。而文大人身为朝廷重臣,却作如此违悖伦理纲常的逆言,实在令天下读书人寒心啊。哎……文大人刚刚入阁时便曾说这阁臣,不做倒还干净云云,看来此人本就无心做官,长此以往,怕也难对社稷有所建树……”

    温体仁口中滔滔不绝,说得崇祯眉头紧蹙,十指交扣着,半晌未语。这厢温体仁意犹未尽,心里还在琢磨着再说些什么,才能进一步打动皇上,一鼓作气将这眼中钉挤出内阁,却见崇祯一言不发的挥了挥手,竟是示意他退下。

    “皇上……”温体仁一愣,自然并不甘心让这次绝好的机会就这么草草结束,但崇祯却不再理睬他,伸手取了案上的奏折,翻看了起来。直到温体仁离开许久,他才重新抬起头,靠上椅背,幽幽叹了口气。

    本以为重症便应下猛药,而如今却是病上加病,搅得一团乌糟。是药不对症,还是朕的想法本身,果然还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