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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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舍得(二)

    大概有一个时辰了吧。夕照看了看天,擦了一把将要滴落的汗水。伤口火辣辣的疼,跪在地上的双腿不住颤抖,夕照不得不用两手撑着地,才能勉强忍住痛楚。清早醒来时,并不觉多么疼痛难忍,便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的来到了乾清宫。谁知汗水一渍,又如十几板重打了一回,疼得面色惨白。对于皇上的愤怒与严惩,夕照并不觉得太过委屈。曾几何时,自己就默立在皇上身边几步之遥,感知着皇上的孤独,也感受过皇上的信任,此番自己是令皇上如何心寒,夕照比谁都清楚。这一跪,不求能摆脱罪名,满心满念,只愿皇上能消了怒气,继续留自己在身边。

    浑浊的阴云渐渐聚集起来。天上阳光透不过云,地下也热得透不过气。闷出的虚汗,痛出的冷汗,两相汇成豆大的汗珠,从夕照脸颊颗颗滚落,滴在青石砖上,星星点点碎了一地。一直以来,自己并不是多么坚强的人,而如今这前所未有过的忍痛力令夕照惊讶之余,反倒清醒的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不愿离开这个地方。过往的宫人们指指点点的,对夕照投来诧异的目光,殿门口的侍卫眼睛不时瞟向夕照,但却始终面无表情,不知对这位罪人的行为作何感想。而夕照却并不理会周遭的一切,只独自默默跪着,仿佛隔绝于这个世界。疼痛的间隙,几年间的一幕幕在夕照脑中闪回,犹如昨日一般清晰。东南库,乾清宫,南书房,当年那个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宫去的外心人,如今却跪在这里,默默祈祷着皇上能回心转意,不要赶自己离开。人真是会变啊。夕照脸上不自觉浮起一抹虚弱的笑。入宫五年,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早已不是过去的许夕照了。曾经有个隐姓埋名、混迹于市井之中的独行少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更没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在北京这个偌大喧闹的皇都之中,他就像一粒尘埃,确实存在着,却无人能够知晓。而这样的日子,随着张德秀这个名字步步走近皇上,竟也不知不觉改变了起来。在这个皇宫里,开始有人关心自己,有人爱护自己,有人信任自己。周喜,鬼伯,梁公公,还有倾心敬慕着的皇上,以及这宫里或善意,或恶意的人们,尽管印记在他们脑海里的是虚假的名字,但在他们的眼中,却清清楚楚的,映着自己真实的脸庞。

    那本该宁息的记忆,却在真正面临去留的当口一点一滴,渐渐苏醒了过来。五年间的孤寂有如毒虫般悄悄膨胀侵蚀,肆意刺痛着夕照身体的每一寸神经。一种莫名的恐惧萦绕在夕照心头,好像离开此处一步,便会一脚踩空,坠入深谷。在疼痛的催化下,夕照愈发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还有什么理由离开呢。还有什么理由,在或许尚有转机之时,不尽全部的心力抓住希望呢。

    夕照抓着袍袖,拭去了下巴上的汗水,咬咬牙,又正身跪了起来。

    三

    “你把这些再给司礼监送去。”崇祯指指手边的几本奏折。

    新来的太监看了看桌案,面露难色。

    “皇上……小的已经跑了八趟了。”新来的挤挤眉毛,想了想,小声说道,“张公公在门外也跪了三个时辰了,皇上您看要不……”

    “让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话。”崇祯声音低沉,面色不悦。

    “是……”新来的不敢再言,收拾了奏折离开了。

    三个时辰,已有这么久了吗?崇祯焦躁的扔下笔,站起身,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伤未愈,便如此长跪不起,张德秀,你这到底何意?罪状条条属实,并非冤屈,你要朕如何宽恕你;既非下狱,也非驱逐,不过是调职这样轻的刑罚,你还想要朕给你怎样的宽恕?而既然心中这样执着,当初又为何还要做那般触怒朕的事情?崇祯深叹一声,一时间心里烦乱不止。找不出排解之法,只得在屋中乱步走着,走着,连香炉上的青烟,都被扰得不安飘动,四散开来。

    就在崇祯心烦意乱之时,沉寂的房间中忽然爆出当啷一声脆响,一下子惊醒了崇祯的神经。崇祯戛然止步,定睛看去,原是腰间的玉佩挂绳滑脱,摔在了脚前。突如其来的声响蓦然止住了躁动的空气,崇祯不再乱走,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地面。这正是那日出宫时,德秀为自己变戏法用的那块玉佩。就在自己讶异玉佩去向之时,面前的秀美少年摊开手心,舒展着一脸孩子般顽皮的笑,恭敬的将玉佩呈给了自己。周围人影涌动,个个混沌模糊,只有那张笑脸,纯净剔透得宛如掌中这佩美玉。此情此景,在玉佩掉落的那一刻无比清晰的铺展在崇祯眼前,原本已是渐渐松动的理智,忽然之间就被这张明媚笑脸一下子瓦解殆尽。

    天意吗……?

    崇祯弯下腰,捡起玉佩,放在掌中,轻轻掂量。区区一个玉佩,便可以轻易绕过防备,令自己的心如此柔软起来。崇祯苦笑一下,将玉佩重新系回腰间。难道真是天意……?可在某个瞬间,崇祯却隐隐觉得,自己等待这一刻,已然等了太久了。

    四

    跨出大殿门槛,德秀果然就跪在廊前,一如多年前,梁颐还在时的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

    “这么两天就可以跪在这里,是板子打得不够狠吗。”崇祯平静了心情,背着手站在夕照面前,“此次又是受罚,还是有事上禀?”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夕照猛然抬头。一脸苍白,冷汗涟涟,几缕乱发和着汗水黏在脸上,但两只琉璃般的眼眸中,却满满都是难以遮掩的光芒。

    “皇上……小……小人此次……是有事上禀……”夕照开口说道,声音弱如游丝。

    崇祯看到夕照这个样子,心中猛一抽紧,气血涌在喉中,几乎阻了话语。

    “是何事上禀?”崇祯脸上佯作平静,背在身后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回皇上……”夕照努力撑出一丝笑容,“德秀只想告诉皇上……自从那日和皇上约定之后……德秀就暗自发过誓,再也不会辜负皇上的信任,而且自那以后……德秀也再没有做过任何背叛皇上的事……皇上……”夕照仰起头看着崇祯,眼神无比坚定,“皇上相信德秀……德秀和周大人,和袁督师……和他们……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过去,今后……都……”

    话还没说完,夕照眼皮一耷,直直栽倒下去。崇祯神色骤变,慌张的大喊着来人,来人,快传太医。旁边的太监们赶忙涌上前去,七手八脚的将夕照抬去了梁公公的房间。崇祯一脸焦急,语无伦次胡乱命道快点快点,耽误者斩。而抬人的请医的太监们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听了命,拔腿就跑,生怕晚了一点,便耽搁了这位要紧人的性命。

    事情发生的太快,人在司礼监悠闲吃着茶的王公公,自然还无从得知这一切。此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却最终漏算了一点——任谁都会有那不能轻易舍弃的人,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