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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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舍得(一)

    一

    迷迷糊糊的,忽觉一阵药香扑鼻。夕照微微睁开眼,只见四周暗暗的,眼前不远香火缭绕处,供奉着一尊地藏菩萨。

    这里是?!

    “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夕照撑起身子,定睛一看,那边角落里坐着的,果然就是鬼伯。

    “好生趴着吧。”鬼伯说着,拿起旁边的药臼,开始碾起药来,“伤的不算太重,静养一些日子应就好了。”

    “是他们把我送到您这来的?”夕照听话的趴好。

    鬼伯一笑,算是回答。

    许久未来鬼伯这里,房中的光线、声响、陈设、气息,事事物物,无一不令夕照忆起刚进宫时的那段安逸日子。人清醒了,强烈的痛意一波一波袭向全身,而几年间的记忆重重交叠,一缕缕挑拨着心中的悲凉,令本已难忍的体肤之痛更多添了几分酸楚。从哪来,回哪去么……夕照垂着眼,看到床角草席边,一只蚂蚁匆忙爬过,却一个不稳,失足滑了下去。

    “鬼伯……您心里一定在笑话德秀吧。”夕照说着,神情落寞。

    鬼伯笑笑,摇了摇头。

    “……该是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了吧……”夕照声音又轻又弱,无力的瘫在床上,满心的消沉几乎要从毛孔中汨汨而出。

    “想离开,随时都可走。”鬼伯低头碾着药,淡淡的说,“只是要先问问你的真心,是否对这还有留恋。”

    “哎……”夕照轻叹一声,“留恋又如何,事已至此,皇上不会再见我,这宫里已然没有我的位置了。”

    药草相磨,发出沙沙的声音。除此之外,便是一室远离尘嚣般的寂静。过了许久,才听鬼伯缓缓开口,言语中透着几分笃定:“倘若还有留恋,事情怕也不是没有转机。”

    “哦?”夕照闻言,眼睛瞬时一亮。鬼伯从不是胡乱诳语之人,他说有转机,多半是有成竹在胸。“有何转机?还请鬼伯指点迷津。”夕照吃力的挪动身子,勉强两手一叠,算是拱手行了礼。

    “皇上没有赶你出宫,不过是将你贬回直殿监而已。你可明白皇上的真意?”

    “真意?”夕照茫然的看着鬼伯。

    “说是真意,怕也不当,只是事情并未结成死结。”鬼伯又轻笑了一声,“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与皇宫缘分未尽,剩下的,便要看你的作为了。”

    “鬼伯的意思是……?”夕照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脸上一下子泛起了光彩。他连忙攀扶着想起身,却不料一阵剧痛钻心,哎哟一声,又软软瘫了下去。

    “不急不急。”鬼伯微微一笑,“先把伤养好要紧。”

    虽然疼痛不减,但心中已然漏进了一丝光亮。夕照笑容一展,用力点了点头,随即便安静的趴了下去。目光偶及之处,却见刚才那只滑落的蚂蚁,不知何时又顺着床沿爬了起来,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二

    “德……”

    崇祯刚一开口,忽然语塞,望了一眼身边站着的新面孔,生将后一个字吞了下去。

    “皇上有什么吩咐?”这新来的太监眼睛圆溜溜的,倒也生的机灵,见皇上有话要讲,便微微欠身,主动问道。

    “这一叠折子,你去给司礼监送去。”

    “是。”

    看着这个新来的捧着厚厚一摞奏折离开南书房,崇祯轻叹一声,放下朱笔,仰头靠在椅背上。事情过去不过两日,但内心某处,竟然渐渐萌生出了些许悔意。若论罪过,德秀也并未做出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在自己耳边说过的,不过是些贤明有德之类不疼不痒的赞美。但尽管如此,收了不该收的钱,做了不该做的事,结党之实始终还是无法抹杀。明明知道朕最恨党争,为何偏要以身试法;曾经用那样诚挚的眼神向朕承诺过,又为何轻易便辜负朕的信任。崇祯闭上眼睛,只觉一团怨闷沉甸甸油腻腻包裹在心中,擦不净,甩不掉。若是旁人如此,或叹息,或惩处,怕是也不会有这般心寒,但此次却是他……所怨所怒不为别的,只因朕曾经一度,是真的相信过他。

    “皇上。”

    崇祯略略睁眼,是新来的太监回来了。

    “奏折送去了?”崇祯起身低头又批起奏折,并不想多看他。

    “是,送去了。”新来的答了话,眼睛眨眨,欲言又止。

    余光瞥见他磨磨蹭蹭的不走,崇祯有些不悦。“何事?”

    “皇上……”新来的瘪了瘪嘴,吞吞吐吐的说道,“门外……张德秀在那跪着……”

    “什么?”崇祯猛一抬头,颇感意外。虽说中途叫了停,但也是着着实实挨了十几板子,这并不是一般的轻伤,难道两日便好得能来替自己求情了?崇祯眉心一抽,却又立刻屏起神色,低下头,只看奏折。

    “知道了。”崇祯说道,语气平静的好像是在说着吃饭睡觉一般的寻常事。

    新来的偷瞄了眼皇上,讪讪闭了口,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北京的雨季,天气闷热的好似蒸笼,似乎攥攥拳头,便能将空气挤出水来。而今日,这闷热似乎更令人烦燥不安,精神倦怠。龙案上,沾满朱红的毛笔悬了许久,也不见落下。崇祯似乎在读奏折,但仔细看去,却又似乎深陷沉思之中,心早已不知游离去了哪里。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未见皇上批好了几本折子。许久,崇祯终于落笔写了几个字,合上了奏折。

    “来。把折子再给司礼监送去。”

    新来的太监瞄了瞄皇上手边,粗略看去,零零散散,怕是还不到十本。但他不敢多言,麻利收拾了这几本折子,去了司礼监。

    没多久,新来的便又回来了。

    “送去了?”崇祯垂着眼,问道。

    “回皇上,送去了。”

    “嗯。”崇祯顿了一顿,“张德秀可还跪在门外?”

    “回皇上,还在。”新来的小心答道。

    “你去叫他不要跪了。”崇祯皱皱眉头。

    新来领旨出门,片刻,又回了书房来。

    “皇上,小人传了皇上口谕,但他怎么都不走。”

    “嗯……”崇祯略一沉吟,仍然未动声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