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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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隐患(一)

    一

    崇祯四年九月,圣旨下。陕西三边总督杨鹤主抚误国,平寇不力,即日削官,发配袁州。长久以来,这朝廷中不知有多少人曾拥护杨总督的招抚之举,而如今皇上降了罪,却几乎无人出头为杨鹤求情。说也自然,皇上把罪降到这招抚二字上,便断是再无回旋的余地,正好有人抵了这全盘的罪名,这些巴不得早些撇清干系的官员们,谁还会去往火坑里跳。

    却只有一人,拼得官不做,也要替杨鹤顶罪。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杨鹤的儿子,杨嗣昌。国家大事,崇祯自然是不会理会这情理之外的请求,但杨嗣昌……崇祯心里却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次日,崇祯和王承恩照例在南书房商议政事。

    “罢去杨鹤,由能征善战的洪承畴洪大人继任陕西三边总督,秦地之乱应多少有所平息。”王承恩说道。

    “嗯……不过朕仍有所顾虑,”崇祯微微皱眉,迟疑的开口道,“若洪承畴清剿太急,又难以将祸乱限于陕西一处,倘若乱寇流窜开来,其他各地可有能力接手?”

    “有能人把守大名、广平、顺德一带,京城这方应是无忧。至于其他各处,且需再做考量。”王承恩对道。

    “哦?你所说能人是谁?”

    “皇上可还记得卢象升?”王承恩一探身,提醒道。

    “哦……原来是他。”崇祯眉头一展,随即点了点头。

    “正是。此人虽为文官,却精通兵法,且天生神力,尤善骑射。当年北京被围,他曾临时招募一支军队前来勤王,立下功劳。如今这支军队业已壮大,名唤天雄军,卢象升则率领着这支军队,奉命整治大名一带。当年皇上还亲口称赞此人是难得的人才。”

    “嗯,朕记得。此人确是人才,陕西以东由他堵截,应可稍稍放心。其他地区也应早日考量清楚,若人力兵力不足,还需早作准备。”崇祯吩咐道。

    “是,奴婢遵命。”

    ——杨嗣昌,卢象升,这两位尚还名不见经传的官员,在这一年中,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崇祯的视野里。而在此时本是毫无瓜葛的二人,七年间却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渐行渐近,终于在崇祯十一年时不可避免的迎头相撞,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惨烈后果。

    当然,这是后话。那撞击在此时此刻,无论是崇祯还是王承恩,甚至连端倪都难以窥探。

    二

    乾清宫边,夕照房前。

    “张公公!张公公!”

    夕照正要进屋,忽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一转头,见一蓄着胡须的干瘦男人站在自己身后,恭敬的一作揖。

    “张公公,可还记得在下?”

    夕照笑笑,也是一揖:“内阁首辅周大人,这岂能忘了。”

    “好、好……”周延儒点着头,一边满脸堆笑,“张公公,在下可否进屋说话?”

    “啊、请。”

    搬进梁颐旧屋已有十日,房中摆设仍未改梁颐生前的模样。雕有五子拜寿图的榉木书柜中,整齐的叠着一摞摞的医书;宽大书案上的文房四宝间,藏着一方小巧的寿山石印。床上围着天青色的薄绫床幔,散发着淡淡的中药香;几案上摆着幅岁寒三友羊脂玉插屏,透白莹润犹如满月。夕照有意保存着房间的原样,只是在房间的深处,多设了一席崭新的灵位。夕照请周延儒上座,而后便去倒茶。周延儒坐定,目光远近一扫,将屋中精致考究的陈设大致环顾了一遭,方才开口道:

    “张公公年纪轻轻,便如此得皇上宠信,将来必是前途无量啊。”

    “周大人哪里话。”夕照倒好茶,送到周延儒手边,“且莫说宠信二字并无从得来,就算是受了宠信,终究不过一介宦官,皇上的家奴而已。”

    “哎~”周延儒摆摆手,“张公公过谦了。能力面前无关身份,只要能在皇上身边说上句话,就不知羡煞多少朝野官员了。”

    “呵呵。”夕照客气一笑,转了话题,“周大人此来,可是有事?”

    “正是、正是。”周延儒停了一停,抿了口茶,叹气道,“哎,张公公大概也知道,在下如今这日子,不好过啊……不过任了一次会试主试,便遭到铺天盖地的弹劾。在下不过是想尽心竭力为大明选拔有用的人才,别无他意,却被别有用心之人述之为舞弊之举,加上其他种种误解,半年过去,各方弹劾不减反增。哎……”他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无奈之下,只能来求助张公公了。”

    说着,周延儒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按在桌上,向夕照面前一推。

    夕照低眼看了看,面上不动声色:“周大人想让在下如何做?”

    “不难、不难。”周延儒一收刚才的苦相,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在下已在司礼监打理过一番,确保弹劾的折子压在其他奏折下方。皇上每日日理万机,批不完那么多奏折,所以张公公只要白天提醒皇上稍歇片刻,晚上提醒皇上早些就寝……”

    “原来如此。”夕照一副恍然大悟状,略略沉吟,开口说道,“此事做虽不难,只是皇上是否能依在下之言作息,那可难说了。”

    “只要公公如此行事,皇上依与不依,且听天命罢。当然,若得了机会,还求张公公在皇上面前,多为在下美言几句啊。”周延儒向夕照一拱手,眼神十分恳切。

    夕照也忙拱手应着,二人相视会心一笑,周延儒便起身告辞了。夕照将周延儒送出房间,回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张薄纸——周大人留下的银票端详起来。

    四百两银子。现在的境遇和当初那个扫地的小太监比,果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四十两和四百两,短短时间,自己这身价竟然翻了十番。夕照嘴角一挑,将银票叠好,仔细收在了小柜的夹层中。

    若说听天命,那老天待周延儒可谓不薄。近日来,夕照每每建议崇祯歇息,崇祯竟十有八九都会应允,晚上就寝时,桌上剩的奏折确是要比平日多些。见此,夕照也稍稍安心。虽说无论皇上如何反应,自己都算尽到了义务,但毕竟是收钱办事,多少还是希望能有些成效。而且夕照也清楚这一批批言官的弹劾,大抵都是次辅指使,并非因为周延儒是何等大奸大恶之人。既是无甚意义的党派之争,就算是收了点钱,做的事情不伤天,不害理,在夕照心里便没有任何道德的压力。

    更何况,他并未察觉,也不认为,这件事算是违背了前辈对自己的哪条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