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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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崇祯皇帝(二)

    二

    三月,正是桃花似锦柳如丝,春色满园的时节。

    文华殿中,松柏的新芽挣脱漫漫冬日的积尘,从暗淡的灰绿色中透出点点翠意,金黄的琉璃瓦也被春雨洗刷,一眼望去,艳如鎏金。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皇极门一直行至文华殿前。打头的是六个红衣太监,头戴乌冠,衣上盘着繁复的蓝绿彩绣,左右各三人,每人手举一杆鲜艳旗帜;走在旗手后面的是二十个身高体壮的大汉将军,身着金缕长身甲,头戴红缨凤翅盔,手拿金锤,也分列两列行走;再有青衣太监八个,分执幡子、马凳、华盖等物,随队而行;队尾是四匹金鞍金蹬、黄丝辔头的御马,被人牵着,小步跟在队列后面。就在两列大汉将军之间,一辆金顶红木的玉辇缓行于其中,锦缎幨帷上绣有五爪云龙图案,四根明黄绦带分别垂于亭座四角,玉辇正前方遮着细密的珠帘,随着行进的节奏微微摆动,发出叮叮的碰击声。珠帘背后端坐着一个面庞清瘦,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这男子,自然便是崇祯皇帝。

    夕照也着青衣,随着仪仗一同来到文华殿前。皇上此番驾临文华殿,是要按惯例,行一年一度的经筵之礼。夕照向梁公公打听过,所谓经筵,是历代皇帝为研习经史特设的典礼,由翰林院学士讲学,皇上及百官聆听受教。经筵在每年春秋仲月举行。而今年,大概是由于金军进犯的原因,春讲比往年推迟了一月,此番,才是春季的首次经筵大讲。

    文华殿中,崇祯朝南坐定之后,百官才从两侧鱼贯而入。赞礼官高声呼唱,两名红衣讲官和两名蓝衣展书官出列,经筵便正式开始了。包括崇祯在内,人人都危襟正坐,恭敬的聆听着讲官的教授,气氛一片肃穆。讲官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句句之乎者也融在和暖的春风里,汇成一股令人怀念的书香悠悠飘过鼻尖,令站在殿外的夕照,思绪也随之游离开来,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段恍若前世的日子之中。

    那年,夕照未满十二岁,却早已通读了《中庸》、《大学》和《诗经》。父亲出身翰林院,在礼部为官,生平最喜读书。闲暇时,他常常会询问教书先生,年幼的夕照书读的如何,是否勤奋,有无长进。若答公子最近贪玩,无甚进展,父亲便会阴着脸,将夕照好生教训一番;若答最近读书勤奋,父亲脸上的笑意便会一直舒展到眉梢,一边夸奖,一边用温暖的大手拍着夕照的头。每逢此时,父亲的眼神就会如这眼前这片和煦的春光,令夕照心里的暖,从胸口一直蔓延到指尖、脚心的每一寸皮肤。

    所以,尽管不爱读书,夕照还是努力做着父亲喜欢的事情,直到十二岁那年,人生被完全颠覆的那一刻。一个人的这些年,夕照常常会思考,那些圣贤之论、先人之言,读来究竟有何用处,却始终没有想到答案——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父亲,最终还不是让目不识丁的魏忠贤弹了弹手指,就轻易取了性命。不知父亲在临终前,对自己这一生会有什么样的感慨。寒窗十年,一朝中第,官场十年,一朝丧命,到头来,这场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如简单清净,平凡过活。每当坐在闹市街边,掂量着刚刚到手尚有余温的钱袋,夕照总会暗自思忖,如果父亲还活着,看到儿子用这样的生活否定着他的主义,一定会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的吧。

    又是一阵风过,将夕照拉回了这文华殿前。一抹轻笑在嘴角边一闪即逝,或是自嘲,或是怀念,这笑究竟是什么,夕照自己也难以说清。

    三

    乾清宫里,南书房中,窗外夜色朦胧。

    “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远远的,传来更夫的声音。崇祯依然伏在案上,阅着奏折,丝毫不见睡意。

    “皇上,天不早了,该就寝了。”

    几个月来,夕照已习惯了站在崇祯身旁,看着他批改奏折直至夜深,并在适当的时候,轻声提醒皇上早些休息。

    崇祯抬起头,看了看窗外。

    “几更天了?”

    “回皇上,已是三更了。”

    “哦。”崇祯放下手中的奏折,靠上椅背,闭着眼睛,轻轻活动着略感僵硬的脖子。

    “今日的奏折似乎特别多。”夕照轻声说。

    “今日经筵大讲,占去了不少时间。”崇祯看了一眼剩下的奏折,说道。

    “皇上白天要研习经史,晚上还要批改奏折,实是辛苦。今晚就早点歇息吧。”

    “嗯。”崇祯应了一声,却还是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大殿内静静的。站在书房外的小太监,脑袋一点一点,不住的打瞌睡。夕照觉得双脚有几分酸胀,微微动了动,却不想衣裤摩擦的声音在这安静的书房中,竟是意外的清晰。

    “你名叫张德秀?”沉默了片刻,崇祯开口问道。

    “是。”夕照连忙正身回答道。

    “你今年多大了,可曾读过书?”

    “回皇上,小人今年十九,读过一点书。”

    “哦?”崇祯睁开眼睛,饶有兴味的看着夕照,“都读过些什么书?”

    “回皇上,小人读过《诗经》,《中庸》,《大学》。”夕照低着头,回话道。

    “哦……”崇祯似乎略感意外,“莫非,你出身书香门第?”

    “皇上明鉴。小人本是官宦子弟,早年家道中落,又因各种机缘巧合,才进宫来做了宦官。”夕照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这是自己进宫以来,第一次没有谎造自己的身世。

    “原来如此。”崇祯点头道,“上次在殿西吟的那句词,是你作的么?”

    “这却不是,是相熟的一个朋友所作。这词本是一首歌曲,小人不才,只记得这一句歌词而已。”夕照浅浅一笑,“皇上若是感兴趣,改天小人便去将整首学了来。”

    “好。”崇祯又点点头,伸伸手臂,展了展腰身,而后便拿起桌上的奏折,继续批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