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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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买得一枝春欲放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是王维在安史之乱后所写的《凝碧池》诗,其中萧条冷落、江山破碎的凄凉之景,从字里行间漫散而出,寥落无奈至极。

    好在现下并没有那样的乱局,凝碧池还是一弯浅水,入秋后荷塘正好,锦鲤争食,秋高日爽,爽涞清风,若是泛舟摇曳而上,倒是一场难得的好享受。

    如今女皇的年纪大了,不再有泛舟的体力,便只由着近臣在眼前游玩,算是睹物思情,寥解对青春的相思幽幽。

    “陛下今日好兴头,儿臣特意带了些自家院子里手植的葡萄,来为陛下助兴。”

    太平公主笑着近前请安,施礼后便跪坐在女皇身侧,伸手轻柔的为女皇捶腿。

    女皇歪在软榻上,一双眸子似闭非闭,面上带了些与威严共存的闲适。

    泛舟的正是张昌宗的兄弟张易之,他穿了一身浅绛色类似前朝的袍袖,舟头吹箫,时值清风阵阵,吹得他衣袂翻飞,翩翩如仙,可入画矣。

    “几日不见,恒国公的音韵上的造诣愈发超脱了。”太平公主一声浅笑,赞叹不已。

    “都是些半大的孩子,除了惹事就是惹事。”女皇淡淡的应着,并没有睁开眼睛,语气中自然也没有太多的谴责之词。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切莫因为这些孩子胡闹污了自己的心情。”

    “嗯。”

    女皇极浅淡的应了,公主拿来的葡萄已经洗好,装在碧莲镶金平盘中端了出来,衬得紫色葡萄愈发娇艳动人了。

    “你倒是有心。”女皇微微颔首,问道,“这盘子,不是宫中之物吧?”

    “陛下真是慧眼如炬。”太平公主娇笑道,“是女儿自己府上的,还是高戬在民间淘的。这个家伙,虽然没什么本事,却好在心细,总能弄出些应景的小玩意来。”

    女皇没有出声,甚至仍旧没有睁开眼睛,仿佛并没有听出高戬这两个字,与之前谋逆的案子有什么关联。

    太平公主却不敢再多说,只乖乖的跪坐的一旁,开始为女皇剥葡萄粒。

    张易之的箫声悠悠荡荡从水上传来,随风忽明忽暗着,飘摇如仙乐。

    女皇轻轻咳了两声,显然是风寒并没有尽好。

    “陛下身子尚未大好,还请以江山社稷为重,少吹些风罢。”公主不无担心的道。

    女皇终于睁开眼睛,即便她的面容再怎么苍老,这一双眼睛仍旧如同猎鹰一般蕴含着锋芒。太平公主不敢直视,垂眸避之。

    “没有什么事的话,就退下吧,朕累了。”

    “喏。”太平公主起身施礼,敛衣躬身屏退而下。

    秋风浩荡,凝碧池旁,好像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

    ……

    “在想什么?”

    女人柔软的双手温柔的拂过,带来一阵香风,似乎拥有某种魔力,让伤痛都放轻了不少。

    “在想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一个好好的夜宴,竟然开口去唱那首《八声甘州》。”淡淡的男子声线,显得有些慵懒。

    “那你说我唱的好不好?”潇潇妩媚一笑,刹那间,窗棂中倾泻的阳光都失色了不少。

    “很好啊,当时就已经说了,你忘记了?”郑丹青微微一笑,看着自己被包裹好的左手,道了声谢,“还是你们女孩子手巧,比我自己包扎的好了太多。”

    潇潇掩口而笑,一面收拾伤药,一面笑道:“我都快到年老色衰的时候了,还说什么女孩子呢?你们男人也真够厉害的,喝个茶也能把自己的手烫出一溜儿水泡来。”

    手上的水泡当然是太平公主烫的,郑丹青自然不会向潇潇解释,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微微一笑,问道:“在公主府上唱了一曲,潇潇的名声应该又大增了不少罢?最近来请潇潇唱曲的官宦人家,是不是更多了些?”

    “怎么可能。”潇潇自嘲一笑,道,“郑郎君您自己也知道,那一首《八声甘州》唱出去,不知多少人骂我不懂事那,就连楼里的妈妈也没少因为这事儿训斥我。还生意那,要是来请我唱曲的人家再少一点,再过几天,潇潇这卖艺不卖身的规矩,恐怕就得被逼着改一改了。”

    双眸中透漏出几分萧条来,潇潇却很快的掩了,半嗔着道:“这事儿还得怨郑郎君您。要不是因为您那一首《八声甘州》,潇潇也不会魇了去,更加不会有现下的境况了。”

    “这样啊……那丹青岂不是欠了潇潇姑娘一个人情?”跟自己猜测的差不多,郑丹青淡笑着想到。

    “是啊!”潇潇侧身一笑,“郑郎君打算怎么还?”

    她这一笑的姿态,实在跟夏东风太像了些,惹得郑丹青微微一怔。

    缓缓的才静下心来,郑丹青转了话题道:“潇潇不是小王爷的人么?如果小王爷不同意的话,这楼里的妈妈,还能逼你去接客?”

    潇潇掩口笑道:“小王爷是个烟花巷子里风、流的主儿,所谓人在花间过,片叶不沾身,说的就是小王爷那样的人。潇潇这里,小王爷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来一回,这田流坊里的姑娘多得是,潇潇又不是什么绝色的美人儿,他又何必一天到晚的围着我转?”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郑丹青却从中听出几分醋意来。

    斜了郑丹青一眼,潇潇又笑道:“再说了,他那一门子的王爷,实在做的不痛快。连你这么一个小小的明字科贡生,都敢不给小王爷的面子,这京里的贵人多如牛毛,小王爷又哪里能罩得住奴家?”

    “哦?在下哪里不给小王爷面子了?”

    “装傻充愣!”潇潇轻啐了郑丹青一口,笑道,“小王爷让你离开洛阳你不听话,参加明字科的考试也就罢了,还在明字科放榜的时候闹出那样大的名头来。之前在公主的夜宴上,还抖了抖风头,摆出一份恨不得让全洛阳城都传颂你名字的样子出来。这样张狂行事,还不算是不被小王爷面子?”

    郑丹青闻言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摇头笑道:“原来在世人眼中,我郑丹青如今是这样的人。”

    “当然,而且还不止那!”潇潇接着数落道,“郑大人你闹出这么大的风头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平公主的撑伞,直接接替了高戬高大人的位置。如今京城官场上都已经传遍郑大人您的大名了,都说郑大人您,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前途不可限量那!”

    郑丹青一时无语,无奈的笑道:“这些都是小王爷说给你听得?”

    “他?”潇潇看了郑丹青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因为高阳郡王暴毙的事情,全京城的皇亲国戚最近都不怎么敢往田流坊里来。毕竟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行径上若是做的失和,不免授人以柄。”

    郑丹青点了点头。

    潇潇又有些自伤,托腮道:“也正是因为这个,我估计着,妈妈这几日就要让我开牌子了。正好小王爷现下没法子往这来,等奴家开始接客了,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郑丹青闻言微微沉默,半晌方道:“之前那首《八声甘州》的曲子,是潇潇你自己做的?”

    “嗯,这话问的好笑,不是我做的还能有谁?在这上头,奴家可不是骄狂,可即便是宫里的乐工,奴家寻思着,也未必能有我做的好那!”一提到作曲,潇潇的脸上就洋溢出几分华彩来。

    郑丹青很喜欢这样的光彩,他笑道:“既然潇潇姑娘觉得此事与丹青脱不了干系,那丹青就帮姑娘出出主意吧。”

    “出什么主意?”潇潇浑不在意的挥手,“别想着赎身什么的,连小王爷都赎不起,更何况是你。”

    “嗯,一时半刻的,我身上的确没有什么钱财。不过词曲,还是能拿出一两首的。”郑丹青笑道。

    “你说真的?”潇潇一听就来的精神,双眼放光,凑近问道,“就像之前《八声甘州》那样的曲子词?”

    “嗯,欢快些吧,也省着你总被人说。”郑丹青起了身,轻车熟路的走到了书案旁,想要磨墨。

    “你左手不便,我来吧!”潇潇有些兴奋的赶忙去抢,手指相碰的一瞬间,潇潇微微红了脸。

    “那就劳烦姑娘了。”郑丹青微微一笑。

    潇潇也不说话,只专心磨墨,但专心只是表面的,心底那种莫名的悸动,让久在烟花场间混迹的她有些自惭形秽。

    郑丹青却没有注意到少女的春芳歇,兀自沾墨提笔,将李清照的一首《减字木兰花》用簪花小楷写了出来: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抬臂收笔,郑丹青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字,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

    簪花小楷他素来写得少,好在还没有完全搁下。这手上的功底也比以前好多了,手劲儿和臂力都锻炼了不少,日后若是再做临仿之事,应该不会像最开始在渭城时,弄到右臂右手抖个没完没了了。

    “郑郎君,这、这是……”潇潇有些颤抖,连话都说不麻利了。

    “《减字木兰花》,一直想着,若是有人能够唱出来的话,应该会很好听。”郑丹青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