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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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醉歌花马看《游春》(上)

    午后,雨未停。()

    雨声并不小,却带着一种很奇怪的宁静感,仿佛在人们的心上挂起了一道帘子,把世间的一切喧嚣都阻挡在了帘子外头。

    每到下雨的时候,郑丹青的头脑就会格外清醒,那种清晰与明澈可以布满浑身上下每一条神经,却同时带着一种冲淡的如同水墨画一样的感觉。

    心情不会躁动,心境平静如水。

    这样素淡的心情,很适合作画。

    董家酒楼的董掌柜却没有这样冲淡的心情,自打从父亲手里接过酒楼的生意至今,他还从未遇见过这样棘手的问题。一时间,这位神都第一酒楼的掌柜,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起来。

    二楼的食客们看着董掌柜紧皱的眉头,以及脚底下绕来绕去又越发急切的脚步,不禁有些疑惑。

    有相熟的客人不免笑着攀谈两句,董掌柜只硬生生的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模样来,颤颤巍巍的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除了那个被打发到后院去的小二,没有人知道董掌柜为什么犯愁。

    按理说,两位客人闯进了包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关键的问题在于,那包间里今日坐的贵人。

    包间是三日前就定下的,前来付定银的那位,特意嘱咐了董掌柜一套细细小小的事情。

    那位贵人的喜怒无常是京里出了名的,这回既然选定了自己的酒楼,董掌柜与有荣焉的同时,不免也有几分忐忑不安。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吩咐了一通,谁知道,到了今天,竟然还是出事了。

    董掌柜在心里,不知骂了多少次那两个闯进包间的愣头青,要找死也换个地方再说,外头的洛水跳下去容易,得罪了这一位,可就真是生死茫茫两不知了……

    想到这里,董掌柜不禁打了个寒颤。

    怨不得自己的右眼皮狠狠的跳了一阵子,董掌柜觉着,自己现在就像是没有了主心骨的妇人一般,茫茫然惶惶然的,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雨不停,清凉的雨滴顺着飞檐滑落,形成一幕天然的雨帘。

    雨激起了薄烟,将远处的山水漫溯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几分莫名的,这豪阔的西北,竟然也在这场烟雨中,沾染上几分江南的秀美来。

    董掌柜看着那窗外的远山,看着一时间被笼罩在烟雨中的明堂与天堂,心急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竟有些发起呆来,心想眼前这景色还真像是一幅山水画儿,连他这个天天在阿堵物中熏染的家伙,都体会到几分缥缈遁世的美感来。

    “敢问,可是董掌柜?”

    有声音在身旁响起,董掌柜慢吞吞的回神,这才看清楚身旁是一个衣着朴素气质却不俗的长者。

    没等回答,那长者又淡淡笑道:“问了楼下小厮,听闻掌柜在楼上。不知可问对人了?”

    “啊!抱歉!在下正是这酒楼的掌柜,老先生可有什么见教?”董掌柜连忙拱手躬身,退了半步下意识的打量,这才发觉此人约微已有五十岁的年纪,穿的是读书人最寻常的青黛缎棉阔袖的衣袍,脚踩的却是锦缎小牛皮不设色的官靴。

    从小就在酒楼中厮混,董掌柜识人的本事是一流的,可偏偏眼前这反差极大的穿着,却让他一时间摸不清来人的深浅。

    偷眼瞧了瞧长者的身后,似乎是未带随从的,董掌柜不免愈发疑惑了。

    他这边观察的细致,口上的应承却没有片刻的耽搁,而且显得愈发恭敬起来。

    “见教不敢当,不过希望掌柜帮助找个人罢了。”长者微微一笑,回道,“今儿贵店里是不是来了一位贵人?”

    掌柜的闻言身子微抖,就见对方递来一张拜帖。双手接过,只见是一张朴素到有些寒酸的帖子,面上竟然只有一个字——李。

    不敢托大,掌柜的赶忙躬身道:“尊客稍待,在下这就将拜帖递上。”

    嘴上说着,心里却不由得自苦起来。

    原本就不知道那包间里面现在是何态势,若是那位贵人,正因为两个普通人的闯入而发着怒火,自己这一进,未必不会把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可不进又可定不行,面前这一位,恐怕就是贵人今日要等的人了。

    真是赶鸭子上架。掌柜的两手平托着拜帖,两股战战的轻叩了房门:“尊客见谅,有位客人送上拜帖一张。”

    房门被拉开个缝子,一名带刀护卫将拜帖接了,就行云流水一般飞快的重新阖上了门。

    脑袋前边是嘭的一声响,掌柜的有些发愣,心想这动作也太快了些,关键是,房内的情形,自己并没有瞧见太多。

    只是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闯入过的样子,并无半分混乱可言。

    这愈发让董掌柜摸不到头绪了。

    再迷糊也没有在贵人门口发呆的道理,掌柜的赶忙退了,不过片刻,就见包间中走出一位年轻公子来,态度十分恭谦的冲着那老者作揖:“在下高戬,早闻先生高名,今日得见,着实幸甚。”

    一面恭敬的说笑着,一面将长者引了进去。

    统共不过三四息的时间,竟然没掌柜的半点事情。

    董掌柜有些发懵,甚至一时都在寻思,是不是方才的小二看花了眼,那位贵人的房间,并没有什么普通人闯入……

    “公主,先生已至。”高戬微微一笑,侧身退到一旁。

    贵人已经施施然的站起,脸上带了笑意,即便是在这样的光线中,周身桂色华服仍旧泛出几分折射的异彩来。流苏像是窗外飞檐上的水珠,灵动的在贵人周身找寻着自己的位置。头顶上的钗头凤在这一站里显得愈发贵气逼人,煌煌然,让人不敢直视。

    这一站,竟将整个房间中七八分的光耀全都吸引了去,不再有半分慵懒与妩媚,一时间,就连她眼角浅淡的细纹,都成了一种富于权柄的夸耀。

    就连郑丹青都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在前世,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作依附不作花瓶,只在天地之间挺直脊梁施施然的立着,便独有一种高人一等的煊赫倾泻而出。

    不是在权柄当中浸淫日久的人,怎么会有如斯光耀。

    “兄长处世竟是愈发高古了,我让人寻了半个月,才算是将请帖递到了兄长手中,下回若是再想找您,难不成还要找上半年么?”贵人开了口,声音在笑意里带着一股子习惯性的妩媚。

    长者冲着贵人躬身施礼,被贵人侧开身子避了。只听长者笑道:“隐居隐居,总要找个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才好。否则身处荒郊野外,门槛依旧被人踏破,还算什么隐居之处?”

    “兄长好清闲,扔下我们这些在世的俗人,平白沾染这万丈红尘之苦。”

    “公主权谋不输须眉,不用可惜了。”

    “权谋?”贵人挑了眉毛,一丝妩媚从这一细小的表情中滑落而出,让人忍不住的愣怔。她咯咯一笑,纯澈的像是一个及汲之年的小女孩儿,“兄长太高看了。我们不过是陛下脚下的几只狗,所谓的权谋,也不过是陛下让我们朝着哪里吠几声,我们便乖乖的听命罢了。”

    长者但笑不语,明显不愿意接这个话头。

    郑丹青在一旁听得有滋有味,兀自猜测眼前这两人的身份。

    阿普拉的脸色依旧苍白无比,他恨不得现在就赶忙晕过去,也省得听进去什么宫廷莘密,到时候死的更惨。

    高戬,也就是方才作诗,又引进长者的俊朗男子,这时候淡笑的站在郑丹青身旁,时刻关注着贵人的所需。

    侧眼去瞧郑丹青二人的反应,高戬不免微觉有趣,身旁这个郑丹青,还真是有些……嗯,异于常人。

    两位贵人都已经入座,自然有婢女斟酒摆席相待。

    好在二人不再多说什么宫闱之事,而是浅淡的吟风弄月,说些子丑寅卯的无用文章,温寒而已。

    席尽了七八分,长者不紧不慢的问起来意,贵人温雅一笑,递给高戬一个眼神。

    高戬躬身会意,从角落处的一方锦盒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物来,双手捧了,走到二人面前,跪坐着仔细展开:“公主与月前前觅得此画,无奈不论是府上还是宫里,都不敢妄断此物真伪,故搅扰先生清修,帮助鉴赏一二。”

    这可挑起了郑丹青的兴致,身后护卫仍在,他自然不敢真的凑上前去瞧,只在原地伸长脖子远远的看。

    只看随着高戬将画卷打开,入眼的是一派青绿山水,远山缥缈高远,近景闲人走马看水春意盎然……

    不过只开了一个角落,郑丹青就已经愣了,一股难得的兴奋之情,冲破了他骨子里的冲淡之意,有些不顾时间不顾地点的洋溢而出……

    “展子虔的《游春图》!”郑丹青兴奋之意无以言表,一时间竟顾不上什么身后的护卫与危险,噌的一下子就凑到了画卷前头,“快让我瞧瞧!快让我好好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