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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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杯酒熏风遇贵人(下)

    贵人之所以是贵人,很多时候,不在于他在路上要乘坐八匹马拉的车,也不在于他随手一挥就有多少的银钱洒地。()

    贵人到底是不是贵人,更多的时候,不在于外在的排场与豪奢,而是在于细节上的斟酌与完美。

    就像是再怎么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家宅之中总是带着几分铜臭的味道,给人递拜帖的时候,仍是喜欢用烫金的箔。

    西方有谚,大意是说三代方才出一个贵族,此言并不虚。

    人与古玩等物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愈久弥香,外面的包浆也就更加醇厚内敛,那些突兀的贼光与锋芒,也会随着岁月的沉积或身份的变迁,而慢慢的褪去,只留下几分温润的味道来。

    古人说君子如玉,养玉这种事情,自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达成的。

    董家酒楼的包间说不上宽大,却足够雅致。若是开窗,窗外面对的并非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而是饱含传说的洛水与天津桥。

    此时雨落依旧,隔了窗子去瞧,雨丝随风斜斜的飘落进洛水当中,有的便软绵绵的依附在荷叶上,蹦蹦跳跳的积成露水,直到水积得太多太沉,荷叶忍不住歪了脑袋,方才咕咚一声滑落进洛水当中。

    风雨里总会参杂着一种味道。若是春天,泥土的香气会浓郁一些。夏秋之后,便多是花香与一种清凉单纯的水气。入冬之后雨落很少,若是有,便带着几分萧瑟的感觉,气味上却是清爽净冽的让人为之一振,只觉得一口吸进肺子里,都满是冰霜傲骨的感觉。

    彼时正是盛夏,浓郁的水气带着荷叶的香味隐隐约约的从窗外飘散进来,将屋子里高贵的燃香冲淡了几分。

    这种香料,在城北上东门附近的兴艺坊里,一枝就要卖一千钱。眼前的这位贵人,竟然轻描淡写的点着,又开着窗子去冲淡它。这样的举动,要么是附庸风雅之人焚琴煮鹤。要么是这位贵人,真的不把小小的一千钱放在眼里。

    阿普拉冷汗越流越多,浑身上下都开始打颤。

    “雨打荷叶的声音真是动人啊。”女子开口说话,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她说话的声音很有些意思,带着三分小鸟依人似的柔媚,其间又夹杂着三分母性的温和,剩下的四分,却是一种直透人心的威严,仿佛每一句话都有命令的味道酝酿在其中。

    她既然开口,房间中就没有人再敢说话。

    护卫们并没有将放在郑丹青与阿普拉脖颈旁的刀刃拿开,却不敢再多加询问,只凝神屏气的立在一旁,安静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食案上有酒,酒香却在这个房间里完全被掩盖住了,并不惹人注意。

    女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饮下,递给身旁的男人一个眼神,男人微微躬身,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自斟自酌。

    “戬郎,做首诗吧。”女子用慵懒的姿势,极为小幅度的伸了个懒样,华贵的样子,像一只贵族养的猫儿。

    “喏。”男子恭敬的应下,抬头去瞧窗外的景儿,勉力思索着。

    香炉中的香还剩下两指的宽度,贴身的婢女知道贵人的习惯,这时候轻手轻脚的上前,重新点上一根新的,旧的那一根,随意扔到了一旁。

    香气再度袅袅起来,伴着窗外偶尔吹进的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美感。

    到底是一掷千金的享受。

    男子沉吟已毕,修长的手指捡来食案上的一根竹箸,敲打起酒盏来,吟道:“雨落惊菡萏,风吹醒玉人。谁知东流水,何处歌洛神……拙著浅薄,怠慢公主雅兴了。”

    女子吃吃一笑,抬头去看男子的下巴,伸手轻捏了一下:“油嘴滑舌的东西,你这是赞美本宫么?”

    男子笑而不答。

    贵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轻轻的叹息却又毫无哀愁的摇头:“可惜了,荷叶入秋之后便难看的紧了,留之无用。其实人也差不多,尤其是女人,一旦人老珠黄,任凭旁人再怎么违着心意去赞美,也改变不了本质上的东西。”

    贵人轻轻触碰自己姣好的面颊,仿佛正在为其缓慢的枯萎而哀愁着。

    贵人这番话,男子不敢接,旁边的婢女们不敢接,持刀的护卫们更加不敢接。

    雨打荷叶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清明,一种没有实质的凝滞感开始在房间里蔓延,仿佛一双双无形的手,遏制住了每个人的呼吸。

    贵人环顾房中的这些下人,于是人们一个个低下头去,不敢与其对视。

    贵人觉得有些无聊。

    从十几岁开始,她就觉得生命十分无趣,到得现在,一切活着的东西,只让她觉得更加无聊。

    对她来说,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泡影。

    就像是男人女人,玩过了有了乐子便不再有趣。又像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利益焦灼之后,就可以如同路人。

    更何况是所谓的春花秋月,譬如这荷叶,翠碧不过几个月的短暂,转眼间便腐朽成了一片惹人厌恶的枯荷。

    高处不胜寒,越高的地方,越让她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那样不真实。似乎只有权力是绳索,她只能死死的抓着它,就像溺水之人扎住稻草一样,明知毫无用处,却也要挣扎一番。

    不是悲哀,只是最简单,最原始的本能。

    贵人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摧毁的味道。

    “留得残荷听雨声,入秋之后的荷叶,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女子微微挑了眉去瞧,这才注意到,那两个闯入自己包间的男子,竟然长得不错。

    尤其是开口说话的这一个,眸如点漆,丰神俊朗,看起来年纪应该不大,却也身材欣长高挑,最难得是带着几分温润如玉的君子气,不让人厌烦。

    不过更让她惊愕的,是这少年竟然敢与自己对视。也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年少轻狂好逞强。

    “闭嘴!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刀锋还在脖子旁,后背上却挨了侍卫刀柄的一下子。郑丹青只觉得有些难受,不无怨怼之心的无奈看了阿普拉一眼,毕竟这一场祸事,都是这个家伙造成的。

    阿普拉现在却没有什么同郑丹青打趣的心思,一身冷汗流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他是聪明人,在京中行走的又多,此时通过周遭的观察,以及房中两人的对话,已经大概猜出了贵人的身份。

    想起贵人名声在外的心狠手辣,阿普拉早已经吓的面色惨白,冷静二字完全被抛之于脑后,哪里还有郑丹青这份心思。

    相比之下,郑丹青心中的负担却小得多了。

    他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虽然也从对方的对话中听到了“公主”二字,但身为千年之后的灵魂,仍旧对于这两个字缺乏这个年代人所拥有的敬意与畏惧之意。

    在他眼中,贵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姿色是好的,气度也是好的,只是世界观稍显悲观而已。

    于是他开了口,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把自己的命运交托到别人手里,郑丹青并没有这样的习惯。

    说话,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路。

    “留得残荷听雨声……”果然,贵人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扬起几分笑容来。

    她直起了上身,不再那样慵懒的躺着,斜睨了身旁的男子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戬郎,你这回可妄称才子了。人家无名小卒的一句诗,就已经胜过你太多了。”

    男子似乎被贵人这样一个眼神瞧得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原本就是班门弄斧,为公主寻开心罢了。”

    他又看了一眼郑丹青,微微一笑,道:“这样的句子,倒不像少年人写得出的,若是写出了,便不该是无名小卒。这位小郎君,敢问高姓大名?”

    郑丹青淡淡一笑:“不敢,在下郑丹青,的确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哦?”男子挑眉一笑,浅淡的表情,却做出几分令人心悸的风致来,果然是一名美男子,“公主您瞧瞧,如今无名小卒都已经胜过下官太多,公主还不许下官告老还乡么?”

    这话说的有趣,二十多岁的男子,竟嚷嚷着要告老还乡。

    贵人闻言只是笑,并不答话,一双秋瞳转而在郑丹青与阿普拉身上流转。

    郑丹青坦然而视,惊了他身后护卫,于是后背上不免又挨了一刀鞘:“公主之尊,岂容你刁民直视么!”

    “没事,你让他抬头,本宫好生瞧瞧他。”贵人懒洋洋的开了口,微微挥手,护卫们便将出鞘的刀锋从二人脖颈旁移开。

    阿普拉仍旧浑浑噩噩的,身子不听控制的抖着。

    贵人雍容的起身走到郑丹青身旁,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

    “少年就是少年,皮肤可真好啊。”贵人微微一笑,抬手摩梭起郑丹青的面颊来。

    郑丹青一怔,下意识后退,却撞上了护卫的软甲,一步也退不得。

    心中不免微微无语,心想早就听说唐风豪放,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一个公主,竟然也这样肆无忌惮的在朝廷官员面前**少年……

    自己撞上的这位,到底是哪门子的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