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走到唐家山脚下，山上传下来打石匠们的号子声，和铁锤砸击石楔的声音，这两种声音在他转过挡水坝就听到了，但他还是没有停步，还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过了家。直到在唐家山脚下被路上的石头把他绊倒，他才如梦初醒似的从地上爬起来，站住。他抬头看周围一眼，一惊，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过了自己的家，走到了唐家山脚下。他抬头看一眼天，这时的太阳已经偏向了西方很多了，已经离山尖不远了。他急忙拍拍身上的灰尘，惊讶地转身往回走。
即便是这样，往回走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件事。耳朵里还在响老道士的声音，眼睛里还是捧满升米的道士哭，捧空升子的道士笑的影子。
想着这件事，他走到了家门前。午饭的时间早已经过去，虽然他没吃，但也没感觉到饿。
下人在院坝里点头哈腰的迎住他，口里叫声大少爷。他耳朵里听见的依旧是老道士喊的“大圈钻小圈······喊王天······！”看都不看下人一眼，低头径直走过去。下人弯腰在身后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千层底布鞋踩响青石地板，没有去堂屋问候父母，他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间。
以前他从外面回来，总是要去堂屋，要去父母的房间看望父母。并向他们汇报他在外面看见的稀奇古怪的，或者有趣的事情。
他的父亲但老爷，现在在堂屋里正陪着两位老爷。一个是河对面的贺老爷。一个是毛家湾的毛家大地主。他们今天下午急匆匆的跑到但家大院来，他们先告诉但老爷，章家坝那个教书先生是共产党。他们说他每天晚上带着一帮穷人聚在一起，蛊惑他们跟富人们作对，要把富人打倒，之后就共产共妻。接下来就跟但老爷商量，找人晚上去把章先生暗杀了。他们说每天晚上半夜，章先生都是一个人回家，这点他们都打探好了。他们说先派人埋伏在文家桥上，等章先生从文家桥上路过的时候，埋伏的人就跳出来把他杀了。他们说是半夜，没有人会知道是他们派人干的。
但老爷摇摇头。他告诉二位老爷，共产党不好惹，要是被他的同伙知道了，就要来找他们报仇。但老爷说，这里就那么几个富人，恨共产党的富人也就那么几个，一但章先生出了什么事情，傻子都知道是谁派人干的。但老爷告诉他们，如果被他的同伙知道了，不仅主谋跑不脱，还有他们的家人也跑不脱。他说这里不只章先生一个人是共产党，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不知道的共产党。他告诉二位老爷，像共产党这样的人，他们最好不要去惹，他们惹不起。
但老爷的话把二位老爷吓着了。面面相觑的不再说要把章先生怎么怎么样。他们只一个劲的埋怨章先生有多可恶，自己是共产党不说，还要去发动那些穷人来害富人。叫他们担心真有一天被穷人们来共产共妻。他们埋怨还不够，最后还咬牙切齿地骂章先生。最后，他们在大少爷回来不久，离开了但家。
听到大少爷的脚步声，大少奶奶面带微笑的从房里出来，在房门前接住他。他没有看见妻子，眼睛里看见的却是捧着满升米的道士在哭，和捧着空升子的道士在笑。妻子不知道，拦着他没问他吃午饭没有，先问他针线买回来没有。他一惊，站住，这才注意到妻子站在他的面前。他看着妻子想想，就对妻子摊开双手摇摇头。妻子责怪的瞪他一眼，而后叹息一声，想对他说点什么。他却推开妻子走进房去，在妻子的梳妆台前侧身坐下，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放在梳妆台上。
妻子看他闷声不响的坐在那里想着什么，就走过去问他。他看都不看妻子一眼，更莫说回答她了。妻子抬手摇摇他，继续问。他就不耐烦的狠狠盯妻子一眼，继续低头想。
妻子一副不明白的表情站在他身边盯着他，心里想着自己今天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叫他这样对她。想了会儿，她没有想到自己今天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倒是她交代他办的事没有办好。她走到床前，用不明白的眼神盯着他看，慢慢地坐在床上。心里又在想他今天是怎么了，突然间变成这样，无缘无故的瞪她。
以前他赶场回来，看望父母后老远就会叫她，并微笑着向她走来，跟她一同走进房间陪她说话。还拿出他为她买的首饰来哄她开心；有时候是一对钗子，有时候是一对耳环。即便没赶场去，出去了他也会给她摘一朵两朵鲜艳的野花回来插在她的头上，再捧着她的脸端详一会，夸她几句。然后就是灿烂的笑脸，和开心的笑声，他的，她的。几十年都如此。虽然他们都不年轻了，今年一个五十二岁，一个四十六岁，但这样的事一直没停过。就在昨天他去地里看庄稼的时候，还给她摘了两朵粉红的野花回来插在她的头上，然后欢快的笑声就在他们房间里飞扬。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好，这要源于但家大少爷是个一直长不大的老小孩，成天都在嘻嘻哈哈，永远都不懂事，永远都不思考事，永远都不为家里的事操心。
以前但家大少爷只知道一件事，浪漫，哄妻子开心。
现在，但家大少爷又知道了另一件事，未来，自己的，子孙的。
今天，是但家大少爷第一次这样思考问题。
头一次思考问题，就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
这的确是个难解的题。但家大少爷在街上尖起耳朵听了一个多时辰，街上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把它想明白，何况这个从来不思考问题的但家大少爷了。
以前的问题都不用他思考，因为，那是家里的问题，有他的父母，妻子，和弟弟。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因为所有的问题，都被他父母，妻子，和弟弟解决了。
今天他遇到了，他决定这次由他自己来思考，来解决，因为这是他的未来，子孙的未来。
现在，坐在床上的妻子看见他眉头打起了结。瘦长的脸嘟子凹了进去，嘴翘了起来。头虽然低着，瘦弱的身体还是挺得笔直。
看着丈夫瘦弱的身体，想着以前他对她的那些好，让她开心的时光，她眼睛里就露出了爱怜的光芒。坐了会儿，她决定帮帮丈夫，就起身过去站在他的身边。刚想说话，就看见这时他转身坐正身体，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梳妆台上，双手自然而然地捧住他的脸，继续思考。
一副深思的表情，叫她想说话也不好说出来打扰他了。她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后背，看着他苦思冥想的样子。这样站了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说一些关心他的话，最后还是回到问他在想什么，是什么事让他这么专注。她叫他说出来她帮他想。
她的话影响了他，叫他不能专心的思考问题。他扭头盯着她，一副被打扰了的表情。她还是不肯闭嘴巴，还在说，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心想，城里那么多人都想不明白，你怎么想得明白？眼里就自然而然地全是这样的光芒了。
妻子看出来了，但她不相信自己想不明白，就告诉他自己要是想不明白，还有父亲和弟弟两个，用不着他在这里犯愁，庸人自扰。
他一听到庸人自扰这句话，气就上来了。他呼的一下站起身，想吼她两句，然后再扬长而去。他猛吸一口气，同时竖起右手食指，耳朵里听到的却是下人在外面叫他们出去吃晚饭的声音。他看她一眼，竖起的食指指了指妻子，就放下手，就低头向外面走去，心里说，这一次我一定要自己想，绝不要别人帮忙。妻子紧跟在他的身后。
(本章完)
即便是这样，往回走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件事。耳朵里还在响老道士的声音，眼睛里还是捧满升米的道士哭，捧空升子的道士笑的影子。
想着这件事，他走到了家门前。午饭的时间早已经过去，虽然他没吃，但也没感觉到饿。
下人在院坝里点头哈腰的迎住他，口里叫声大少爷。他耳朵里听见的依旧是老道士喊的“大圈钻小圈······喊王天······！”看都不看下人一眼，低头径直走过去。下人弯腰在身后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千层底布鞋踩响青石地板，没有去堂屋问候父母，他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间。
以前他从外面回来，总是要去堂屋，要去父母的房间看望父母。并向他们汇报他在外面看见的稀奇古怪的，或者有趣的事情。
他的父亲但老爷，现在在堂屋里正陪着两位老爷。一个是河对面的贺老爷。一个是毛家湾的毛家大地主。他们今天下午急匆匆的跑到但家大院来，他们先告诉但老爷，章家坝那个教书先生是共产党。他们说他每天晚上带着一帮穷人聚在一起，蛊惑他们跟富人们作对，要把富人打倒，之后就共产共妻。接下来就跟但老爷商量，找人晚上去把章先生暗杀了。他们说每天晚上半夜，章先生都是一个人回家，这点他们都打探好了。他们说先派人埋伏在文家桥上，等章先生从文家桥上路过的时候，埋伏的人就跳出来把他杀了。他们说是半夜，没有人会知道是他们派人干的。
但老爷摇摇头。他告诉二位老爷，共产党不好惹，要是被他的同伙知道了，就要来找他们报仇。但老爷说，这里就那么几个富人，恨共产党的富人也就那么几个，一但章先生出了什么事情，傻子都知道是谁派人干的。但老爷告诉他们，如果被他的同伙知道了，不仅主谋跑不脱，还有他们的家人也跑不脱。他说这里不只章先生一个人是共产党，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不知道的共产党。他告诉二位老爷，像共产党这样的人，他们最好不要去惹，他们惹不起。
但老爷的话把二位老爷吓着了。面面相觑的不再说要把章先生怎么怎么样。他们只一个劲的埋怨章先生有多可恶，自己是共产党不说，还要去发动那些穷人来害富人。叫他们担心真有一天被穷人们来共产共妻。他们埋怨还不够，最后还咬牙切齿地骂章先生。最后，他们在大少爷回来不久，离开了但家。
听到大少爷的脚步声，大少奶奶面带微笑的从房里出来，在房门前接住他。他没有看见妻子，眼睛里看见的却是捧着满升米的道士在哭，和捧着空升子的道士在笑。妻子不知道，拦着他没问他吃午饭没有，先问他针线买回来没有。他一惊，站住，这才注意到妻子站在他的面前。他看着妻子想想，就对妻子摊开双手摇摇头。妻子责怪的瞪他一眼，而后叹息一声，想对他说点什么。他却推开妻子走进房去，在妻子的梳妆台前侧身坐下，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放在梳妆台上。
妻子看他闷声不响的坐在那里想着什么，就走过去问他。他看都不看妻子一眼，更莫说回答她了。妻子抬手摇摇他，继续问。他就不耐烦的狠狠盯妻子一眼，继续低头想。
妻子一副不明白的表情站在他身边盯着他，心里想着自己今天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叫他这样对她。想了会儿，她没有想到自己今天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倒是她交代他办的事没有办好。她走到床前，用不明白的眼神盯着他看，慢慢地坐在床上。心里又在想他今天是怎么了，突然间变成这样，无缘无故的瞪她。
以前他赶场回来，看望父母后老远就会叫她，并微笑着向她走来，跟她一同走进房间陪她说话。还拿出他为她买的首饰来哄她开心；有时候是一对钗子，有时候是一对耳环。即便没赶场去，出去了他也会给她摘一朵两朵鲜艳的野花回来插在她的头上，再捧着她的脸端详一会，夸她几句。然后就是灿烂的笑脸，和开心的笑声，他的，她的。几十年都如此。虽然他们都不年轻了，今年一个五十二岁，一个四十六岁，但这样的事一直没停过。就在昨天他去地里看庄稼的时候，还给她摘了两朵粉红的野花回来插在她的头上，然后欢快的笑声就在他们房间里飞扬。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好，这要源于但家大少爷是个一直长不大的老小孩，成天都在嘻嘻哈哈，永远都不懂事，永远都不思考事，永远都不为家里的事操心。
以前但家大少爷只知道一件事，浪漫，哄妻子开心。
现在，但家大少爷又知道了另一件事，未来，自己的，子孙的。
今天，是但家大少爷第一次这样思考问题。
头一次思考问题，就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
这的确是个难解的题。但家大少爷在街上尖起耳朵听了一个多时辰，街上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把它想明白，何况这个从来不思考问题的但家大少爷了。
以前的问题都不用他思考，因为，那是家里的问题，有他的父母，妻子，和弟弟。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因为所有的问题，都被他父母，妻子，和弟弟解决了。
今天他遇到了，他决定这次由他自己来思考，来解决，因为这是他的未来，子孙的未来。
现在，坐在床上的妻子看见他眉头打起了结。瘦长的脸嘟子凹了进去，嘴翘了起来。头虽然低着，瘦弱的身体还是挺得笔直。
看着丈夫瘦弱的身体，想着以前他对她的那些好，让她开心的时光，她眼睛里就露出了爱怜的光芒。坐了会儿，她决定帮帮丈夫，就起身过去站在他的身边。刚想说话，就看见这时他转身坐正身体，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梳妆台上，双手自然而然地捧住他的脸，继续思考。
一副深思的表情，叫她想说话也不好说出来打扰他了。她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后背，看着他苦思冥想的样子。这样站了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说一些关心他的话，最后还是回到问他在想什么，是什么事让他这么专注。她叫他说出来她帮他想。
她的话影响了他，叫他不能专心的思考问题。他扭头盯着她，一副被打扰了的表情。她还是不肯闭嘴巴，还在说，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心想，城里那么多人都想不明白，你怎么想得明白？眼里就自然而然地全是这样的光芒了。
妻子看出来了，但她不相信自己想不明白，就告诉他自己要是想不明白，还有父亲和弟弟两个，用不着他在这里犯愁，庸人自扰。
他一听到庸人自扰这句话，气就上来了。他呼的一下站起身，想吼她两句，然后再扬长而去。他猛吸一口气，同时竖起右手食指，耳朵里听到的却是下人在外面叫他们出去吃晚饭的声音。他看她一眼，竖起的食指指了指妻子，就放下手，就低头向外面走去，心里说，这一次我一定要自己想，绝不要别人帮忙。妻子紧跟在他的身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