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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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将星陨落

    高士元回宫数日后,北周王宇文忠造访北齐,昭阳公主宇文仪亦随君同来。高澄在王宫设宴接待了北周君臣,谈笑间,高士元终于知道,原来宇文仪乃宇文忠之嫡亲妹妹,她年龄虽小,却是一位长公主。宇文忠此次前来,是想与北齐结盟,共同抵抗北方突厥的进犯。高澄执酒杯与之痛饮,笑脸相迎,但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高澄格外清醒,如今北齐并无余力争战,何况八年前宇文忠同样拒绝了他的结盟请求。传杯弄盏之间,宇文忠看出他并无结盟之意,顿觉酒馔食之无味。此前,宇文忠从妹妹口中得知了她与高士元的恋情,便刻意安排二人同坐,席上果然见到二人举止亲密,便想借高士元之口说服高澄。

    宴罢,宇文忠私下与高士元交谈了片刻。高士元本就不理解父亲的决定,便去到父亲的寝宫,对他说:“儿臣以为,北有突厥虎视眈眈,齐与周唇齿相依,应当暂且放下宿怨,结盟为宜。”高澄一笑,道理他自然明白,但却不为所动,说:“你的母亲便是死在周人手里,结盟一事我不会答应。即便结盟,周人未必不会暗藏祸心。”在高澄看来,高士元只懂史料经验之谈,却尚未感受人心险恶,但他同样以为,高士元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便说:“你即刻命三军警惕着北周与突厥,以防有任何风吹草动。”高士元见父亲说得坚决,只好领命退了出去。

    深夜,皓月当空,朗照宫闱。高士元踏着月色,走向宫廷深处。宇文仪难以入眠,坐在桌旁思绪万千。静谧中一阵敲门声响起,宇文仪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开门,正是高士元站在门外。二人自阴山一别,以为总有再见之日,谁知一晃竟是八年。二人四目相对,立即紧紧拥抱在一起,宇文仪难以自持,不禁流下了热泪。高士元不愿再分隔两地,说道:“既然来了邙城,就不要再离开了。”宇文仪心中自是不舍,但她父母早逝,与宇文忠相依为命,如何能在北周有难时丢下兄长一人?说道:“我自然也想留下,但如今北周正受突厥侵扰,我万万不能弃哥哥而去。”高士元虽能理解,但难掩失望,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宇文仪见状,急忙安慰道:“不如你随我去北周,待哥哥平息了干戈,我再同你回来。”高士元心中同样难舍父兄,但还是点头答应。

    子时过半,高士元与宇文仪别过,没走多远,便在走廊遇到了宇文忠。二人互相行礼致意,聊了片刻。宇文仪对高士元许下承诺,若是他能率军支援北周,便将妹妹许配于他。宇文忠的言外之意,是希望他能私自带兵帮助北周,高士元左右为难,他与宇文仪的婚事自然须有宇文忠的准许,但私自出兵,意味着背弃故土。

    几日后,宇文忠一行离开了邙城。他在城外息驾等候多时,他知道,若是高士元对妹妹的感情是真,他一定会来。果然,半个时辰后高士元终于现身。但令他心中不悦的是,高士元只身一人。这几日,高士元多次苦劝父亲,皆无功而返。虽然他决定尽己所能替宇文忠应付突厥,但终究不敢私自带兵出境。

    到了周都泰城,高士元率北周军奋力抵抗突厥。两月后,北周终于寡不敌众。

    是战是和,宇文忠与众臣商议了许久。虽然一干武将主张力战,但宇文忠权衡再三,最终选择了议和。这日,泰城王宫内,宇文忠昭告群臣,决定让宇文仪远嫁突厥,向都蓝可汗求和。高士元站在殿内,心中巨震,如遭当头棒喝,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宇文忠看他一眼,便起身回了寝宫,似乎在责怪他。高士元匆匆跑到昭阳宫,宇文仪见他前来,立即抓住他的双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她也知道了和亲的消息。高士元心中懊悔不已,安慰道:“昭阳,你别担心,我即刻回齐向父亲求援。”说罢,高士元出了王宫,乘骏马疾驰,拼命赶回邙城。他匆匆找到父亲,跪下磕头求他出兵。高澄丝毫不为所动,他虽然经历过太多这般的无奈,但绝不会以齐国子弟的性命去换一个北周女人的幸福。

    经过两天的坚持,高士元深切地明白了父亲绝不会派兵,他同样知道身处帝王之家,宇文仪没有任何选择。这日夜间,他终于决定不顾一切,他在父亲的寝宫偷走了兵符,急匆匆赶到兵营,连夜调走了自己的旧部。他深知此举如同叛国,但为了与宇文仪的未来,他堵上了自己与北齐有关的一切。他将军队驻扎于泰城以西十里,策马赶回王宫。宇文忠早已和突厥达成了盟约,他恳求宇文忠为了自己的妹妹再做考虑,他说:“如今北齐援军已到,你不必再向突厥低头。”但宇文忠不愿再次得罪突厥,严肃地说:“你心中永远只有一己之私,如今终于止息了干戈,又何必再挑起战火。”说罢,宇文忠命殿外侍卫送走高士元。高士元请求和宇文仪做最后的道别,宇文忠一甩衣袖,说:“她即刻便要远嫁,你又何必再打扰。”他站在远处望着昭阳宫的方向,却没能见到宇文仪最后一眼。

    当宇文仪远行的马车离开泰城,沿着塞北的山路缓缓驶向突厥,高士元跃上路旁的山丘,一路踏着土石紧随,直到一处悬崖挡住了他的脚步。他看着天色逐渐变得黯淡,马车逐渐变得模糊,西风中传来声声归雁,却难以掩盖他的心碎。马车内,宇文仪朱纱遮面,朱纱上,一滴又一滴泪水浸染。

    半月后,高士元终于率军回了邙城。他早已做好准备,等着父亲最严厉的责罚。意想不到的是,王宫前没有侍卫把守,宫中也无人行,只有一片沉寂。他正疑惑,向前走了一段距离,终于见到两名卫兵躺在地上。他立即上前查看,二人皆已气绝身亡,一丝不安顿时涌上心头。他匆匆赶到主殿,只见殿上尸身遍地,满是断兵裂甲与残肢缺体。几上、椅上、地上、柱上、门上、户上,到处沾满血迹。父亲高澄及两位兄长高瑜、高珩都倒在地上,胸口四道并列着的半尺伤口,兰陵王鬼面落在一旁,沾满血渍。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颤抖着跪了下来,抓起父亲的手,眼泪不住地涌出。正悲痛间,高琬冲了出来,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斥责道:“若不是你调走了城内禁军,父亲与哥哥又怎么会惨死唐人之手?”在高澄父子的尸体旁,果真落着一面唐国军旗。王宫中除了高琬,无人生化。几日前,他奉父亲之命出城寻找高士元,才得以幸免于难。高士元沉默着,任凭高琬责骂。高琬终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此刻,高士元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夜幕降临,高士元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他颤抖着拿起兰陵王鬼面,戴在脸上。他所信仰的理念破碎了,在唐齐之间、在各国之间,根本不会有真正的和平。夜更深了,北天之上,将星陨落,华盖初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