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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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菩提达摩(下)

    不久,南天竺异见王邀般若师徒去王宫讲经。当达摩见到异见王,却发现异见王的王冠和他梦里的一样。他无比惊讶,却又不得其解,只能坐在师傅身旁,心不在焉地度过了整个下午。

    讲经归来,他对师傅说起了那个梦,也说到了异见王的王冠。师傅犹豫了一会,终于看着他说:“那不是梦,那是记忆。”达摩诧异道:“记忆?”师傅说:“你本是南天竺国香至王的孩子,异见王篡夺了王位,杀害了你的父母。”他怔在那里,说不出话。他终于知道了父母的过往,却不敢接受,他宁愿做那个自己一直以为的孤儿。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师傅要说“禅就是宽恕”,他问师傅:“我该宽恕异见王吗?”师傅说:“我只能教给你禅,却不能替你决定是否应该宽恕。”他不语,师傅接着说:“那天是白天,并非夜晚,你所看到的黑暗,其实是你心中的无助。”达摩眼角噙着泪,他对每一个信徒说,佛是宽恕,但现在,他却不是那么想宽恕异见王。他说:“我困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路。”师傅说:“你需要的只是一盏灯,灯会照亮你身边的黑暗,也会带你走向光明,那盏灯就是禅。”

    晚间,他又来到了山顶的菩提树下,抬起头,看见一片菩提叶轻轻飘落。他终日沉浸于佛典,想在其中找到那盏灯。他又做了那个梦,可在他的梦里,仍是一片黑暗。他知道,自己只是熟读了经书,并非真正地成道。他依旧坚持每日去山下传法,他相信,如果禅不在书中,一定在路上。

    过了数月,达摩让月净独自下山传法。到了酉时,月净仍没有归来,达摩正欲下山寻找,村长率村民赶到了迦叶寺,村长怒气冲冲地说:“月净和尚杀害了村民,已逃到北天竺,达摩师傅,你有何话说?”达摩惊诧不已,问道:“村长,你有何凭证?”村长说:“摩诃亲眼所见。”摩诃自人群中走出,说:“我回家途中,见到月净与阿傩争吵,月净杀了阿傩,逃到了北边。”达摩知道摩诃对佛门怀有敌意,便说:“只有你一人看见,你未必不会说谎。”摩诃冷哼一声,从容地说:“若你不信,可让月净前来对质。”达摩说:“月净下山传法,还未归来。”摩诃哈哈一笑,说:“只怕是他杀了人,不敢露面。”达摩也很疑惑,往日此时月净早该回来了,难道他真的畏罪潜逃?村长看着达摩,说:“法师慈悲为怀,但世间总有无可救药之人,法师好自为之。”

    晚间,村民早已下山。达摩坐在菩提树下,此时菩提叶已凋零大半。他开始质疑自己对佛的理解,他宽恕月净真的正确吗?

    如此数日,他仍在菩提树下反省。这日午后,梵音来到山顶,对他说:“这几日,都不见你下山。”他说:“我还无法宽恕自己。”梵音劝慰道:“你既能宽恕月净,却为何不能宽恕自己?即便月净真的杀人,也怪不得你。”达摩叹道:“宽恕自己容易,让人宽恕却难。”梵音看着达摩,认真地说:“被杀害的是我的父亲,我替他宽恕你。他本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赌徒,是你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达摩看着梵音,看着她眼中的真诚,终于有了几分释然。晚上,达摩又做了那个梦。在梦里,他跨过了火圈,拼命向前奔跑。他手中多了一盏灯,那盏灯,就是梵音。

    第二天,达摩去梵音家替他父亲超度亡魂。梵音坐在屋外哭红了眼眶,达摩走过去,看着她眼角闪烁的泪花,想给她一个依靠。当接触她身体的一刹那,竟感觉到一种从未在佛经中领略过的情愫。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分别之心。

    达摩有些慌乱,在佛与梵音之间纠缠。接连几日,他一直没有下山,他想在佛经中找到忘记梵音的法门。梵音数次到迦叶寺见他,他总是三言两语应付。梵音感受到了他刻意的回避,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佛本如此。”不久,他决定前往王宫,求见异见王,一则避开梵音,二则了却父母被杀一事。

    达摩在王宫得知了全部真相,异见王发动了政变,他的刽子手杀害了达摩的父母。异见王告诉他,那个刽子手正是般若师傅。般若本是南天竺的将军,在不如密多尊者的感化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达摩无法消解心中的恨,但想到梵音,最终选择了宽恕。

    一月后,达摩在菩提树下参禅,梵音过来找他。梵音有些沉重地说:“月净杀人以后,村里又恢复了祭祀,如今我被选做了祭品。”达摩说:“若你想逃离甘泉村,小僧愿助你一臂之力。”她无奈道:“村民为了不让我逃走,软禁了我的母亲。只要你肯娶我,便能救我一命。”达摩不敢看她,坚定地说:“小僧无论如何不能娶你。”她问道:“你可还对我有爱?”达摩冷静地说:“我所谓爱,是佛陀对尘世的博爱,并非男女之爱。”她急着说:“男女亦在尘世之中,你既爱着尘世,却为何不能爱我?”达摩不语,她气冲冲地下了山,哭泣声声声传进达摩耳中。

    祭祀那天,达摩听见了山下的歌舞之声,他虽不愿娶梵音,但还是决定下山救她。达摩见梵音躺在祭台之上,不解地看着村长,村长无奈地说:“她被喂了毒药。”达摩一阵颤抖,不禁悲从中来。他不顾村民阻拦,跃向祭台,带着梵音跑到了山顶。他坐在菩提树下,为她诵经,但终于,她的最后一丝气息也停止了。泪从眼中流出,他透过泪帘,看着仅剩的一片菩提叶,缓缓坠落。

    父母去世后,他的世界只剩下黑夜,万幸的是,他还有一盏灯。他相信这盏灯会带自己走向光明,但现在,这盏灯灭了。引领他走向佛法的师傅,原来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悉心教导的月净,仍旧不改凶恶的本性。终于,他抱着梵音的尸体,在菩提树下,遁入魔道。

    达摩双手合十,为梵音超度,在诵经声中,她的身体化作点点星光,逐渐凝结成一颗舍利。达摩以食中二指夹起舍利,用指力将它嵌进胸膛,胸口留下一个狰狞的伤疤。

    当晚,般若师傅正在迦叶殿中坐禅。殿外一个黑衣人疾速跃上来,般若早已察觉,会心一笑。那黑衣人站在身后,并不说话,在一旁的香炉中取出两根未焚尽的香,隔空钉进般若的琵琶骨。般若口中溢出一丝鲜血,却动弹不得,依旧双手合十。黑衣人走过去,提起他颈上的念珠,用力勒住他的脖子。般若无法呼吸,脸色逐渐变得酱紫,直到念珠绳断,念珠散落满地,“叮叮”声敲碎夜的寂静。般若断了气息,依旧一脸平静。

    第二日,达摩来到殿中,见师父坐在蒲团上,早已没了呼吸,跪下抱着他痛哭不已。随后同样为他超度,将他的灵魂凝结成一颗舍利,嵌在胸口。

    接连几日,那些曾经被达摩感化的恶徒,都被黑衣人杀害。达摩不知何人作恶,只有将他们一一凝结成舍利,嵌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日,达摩正在菩提树下静思。“师傅。”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达摩睁开眼,正是月净。达摩看着他问:“为何现在才回来?”月净解释道:“那日我下山传法,摩诃告诉我,我远在故乡的妻子旧疾复发,我本不信,但他说起我家中情况,丝毫不差,我只好回家确认,却不想被他骗了,便匆匆回来。”达摩点点头,明白了一切,想必阿傩也是被摩诃所杀。

    晚间,摩诃正徒步回家,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身,一片柳叶扎进胸口,顿时毙命。此时,月净在迦叶殿整理经书,他听到脚步声,立刻抬起头,见是一个黑衣人,从容问道:“施主何事?”黑衣人冷冷地说:“杀你。”他语气坚定,月净知道并非戏言,但依旧笑着问:“我与施主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黑衣人从左侧的香炉拔出一支香,掸尽灰尘,问:“你害怕了?”月净哈哈一笑,说:“小僧早已死过,何惧之有?施主若是心中有恨,小僧愿助施主解脱。”黑衣人手指夹住香,问道:“你如何让我解脱?”随即将香射向月净,月净从容地将双拳交叉,护住胸口,平静地倒在地上。黑衣人看着他,不禁怔住,眼中闪过过往的记忆,渐渐湿润了眼眶。

    第二日,达摩将月净的尸体搬到菩提树下,含泪为他诵经,直到他化作一颗舍利。达摩终于没有忍住心中悲痛,放声哭了出来。泪滴落在地上,菩提树根浸染泪水,佛光行遍树枝的脉络,菩提树终于长出第一片新叶。

    达摩决定离开甘泉峰,远走中土。当他拿着水壶在恒河取水,他低着头,在水中看见了那个黑衣人。

    达摩行遍九州各地,宣扬佛法,与各色人群相遇,给他们讲自己心中的佛,也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最后,他来到了少室山少林宝刹后的五乳峰,在那里同样有一颗菩提树。菩提树后有一个山洞,洞中是一面石壁。他对着石壁静思,日日诵经,期望胸口十二颗舍利中的灵魂能够安息,归于轮回。如此春秋往复,已有六十年过去,他感化了其中的十一颗舍利,只剩一颗仍嵌在胸口,那是梵音的灵魂。

    他参透了尘世万物,却无法参透梵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