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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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满园春色宫墙柳(一)

    穆挽第一次去姜国时,是应师傅云霄子的吩咐,去一个十分偏僻的村落诊治一个叫俞秧的人。师傅说,这个人与他有诸多交情,手下琴音世间鲜有人能与之媲美。也正是因为那一次的出诊,她才会遇见朗修和,当然这些皆是后话。

    穆挽心中也很好奇,能让师傅称赞的人是很少的,这个俞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村子很破落,四处是茅草屋。她打听到俞秧的住处,就挎着一个医盒上门治病去了。奇怪的是,她能在这间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屋子周围发现很多暗中监视的人。穆挽心想,难道俞秧除了会弹琴还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可是这世上看着平凡,大有本事的人那么多,穆挽也就不甚在意。俞秧的模样俊朗,只是给她的感觉很平淡。可是这种平淡,又很让人无法忽视。

    “小女穆挽,家师云霄子,让小女来为俞秧俞琴师诊治病疾。”这是穆挽的开场白。

    俞秧咳了两声,将穆挽请进屋里。

    屋子不大,内里陈设简单。穆挽一进门就看见一座灵位被供奉在桌上。上面写着,亡妻俞郑氏之灵位。原来家中有一位亡妻……

    就在灵位不远的地方,还放着一把桐木琴。只是和干干净净的灵位不同,这把琴似乎是在打扫时故意被回避一样,琴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一层灰。

    俞秧请穆挽坐下,又给她到了一杯水。

    俞秧问到,“你师傅近来如何了?可还喜欢琴乐?”

    穆挽说,“师傅很好,闲来无事时还是会在阆苑仙居里弹琴作乐。”

    俞秧又问到,“穆姑娘喜欢琴乐吗?”

    穆挽很坦诚的摇摇头,“我偏好筝乐一些。”或许是她的性格使然,她并不很沉迷琴这种乐器。穆挽好奇问道,“师傅说,俞琴师的身体从前就不好,所以他赠了你一颗连胤珠。师傅说连胤珠有奇效,将连胤珠带在身上,再多的病痛也会渐渐好起来。就算是人之将死,含珠于口也可以将性命保住,留下一口气。可我看,俞琴师的身体似乎并没有变好?”

    俞秧说,“珠子被我弄丢了。”

    穆挽很疑惑,这样的宝物世间难求,怎么还会有人把它弄丢呢?也太不小心了。她问到,“怎么会丢呢?”

    俞秧也半是感叹半是疑惑的说,“是啊?怎么就弄丢了呢?”

    穆挽心想,俞琴师说的,好像不是连胤珠。

    她又往门外看了一眼,有一个村民样子的人,猫身在门外鬼鬼祟祟往屋里张望。穆挽心想,就算是监视,也该找个有职业素养的人,这未免也太张狂了吧?还是这些人真的蠢笨至此?她若是这样偷听,早被师傅发现罚跪了。

    穆挽走到门边,把门关上。“俞琴师是不是考虑换个地方住?”

    “穆姑娘不必在意。”俞秧看了一眼门,说道,“这里是亡妻的故里,待在这里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那些人不会对我做什么,不过是监视而已,随他们去吧。”

    穆挽说,“俞琴师,你的性格真好,我是横竖不喜欢被人监视窥探的。”她说着打开带来的盒子,里面满是瓶瓶罐罐。穆挽又说,“你的情也如此深,为亡妻固守寸土。”

    俞秧抿唇看着穆挽,不多时后恢复如常。他把手搭在脉枕上,让穆挽把脉。

    住在村子里的那段时间,穆挽听说俞秧的亡妻郑琦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嫁给她了。

    这是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缔结的婚姻。

    郑琦的家中并不富裕,而俞秧家境尚好。郑琦的父亲好堵,在输光了家财又气跑了妻子以后,几乎是将郑琦半卖半送的嫁给了俞秧。

    俞秧不是一个会忤逆家中长辈的人,既然无心求取功名,便是要成家立业。对这桩姻亲他虽无期待但也并不反感。对于郑琦,俞秧把她娶回家中以后,只觉得她尚年幼,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几乎能算是童养媳了,是以俞秧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俞秧告诉郑琦,若是以后她长大了,找到了意中人,他不会强留她,会放她走的。可是郑琦这个孩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坚守,一心一意的要对他好。

    郑琦没读过什么书,她只是认定了,这个人是她夫君,所以她一辈子都只能对他好。

    俞秧能看的出,郑琦虽然年幼,但是心意却很真切。如果不是摊上那么一个噬赌成瘾的父亲,这个孩子应该可以过得更好。

    孩子,这是俞秧对郑琦全部的定义。

    等到郑琦出落的婷婷玉立,家中人就开始催促俞秧赶紧让郑琦怀上孩子。可是俞秧不想,他依然觉得,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不能对这个孩子做那些事。

    而郑琦却不然,她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对俞秧的情意。初时,她也只是觉得这个人是她夫君,她要好好对他才能报答他救自己出苦海的恩情。而如今,她渐渐的明白,年年岁岁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盼着一个人好好的,这种情意,就是爱了。

    每一次上街,俞秧总会来接她回家。

    瞧,他是我夫君。

    当她指着来接她回家的俞秧告诉身旁的人这句话的时候,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候了,简直比幼时攒下一年的钱,终于买的起一块肉吃的时候还要幸福。

    俞秧喜欢弹琴,他的琴音很好听。可是郑琦听不懂这般高雅的东西,她只是一个村妇,连大字也不识几个。

    可是她听几个读书人说过,弹琴是需要静心的,若身旁嘈杂就不能静心,就弹不好了。所以每当俞秧弹琴的时候,郑琦就静静的坐在一边,连呼吸都放的轻轻的。如果她在屋外,就躲在门后面,决不进去打扰到俞秧。

    这是什么都不懂的郑琦能给俞秧的全部的爱。

    有一次俞秧问她,想不想听我弹琴?

    郑琦十分郑重的点了点头。

    俞秧取出桐木琴放在膝上开始弹,郑琦就坐在一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琴音突然停了。

    俞秧说,“小琦,你这样会把自己憋死的,呼吸。”

    因为怕打扰到俞秧,从他开始弹琴,郑琦就憋着一口气。她的脸憋的通红,听到这句话,才大口的呼吸。她十分窘迫,觉得做错事了。

    “我害你弹不好了。”郑琦说。

    俞秧摸摸她的脑袋说,“没关系。你不用这么刻意,放松些。弹琴需要静,却也不是呼吸都不行。”

    郑琦心想,这世上有一个人,这样摸着我的头温柔的和我说话,真好。这个人是还我的夫君,真真好。

    可惜的是这样在郑琦眼里真真好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就发生了一桩事。

    郑琦被匪徒绑架了。

    匪徒寄给俞秧的信上说,只勒索钱财,不伤人性命。要俞秧带着五百两银子两天后去山里赎人。

    郑琦虽然被绑着,蒙了眼睛,却也隐隐约约能分辨出一些声音。她不敢出声,装作依然在昏睡的样子。

    匪徒有三个,一个是出主意的,两个是雇来的,他们在商量着拿到钱以后要怎么分。其中两个要求分六成,剩下的一个人不愿意,说好了五五开,怎么突然要六成。

    就这样慢慢的有了争执,他们的声音大起来。郑琦听出来,那个人是她的赌徒父君!

    最后她父君说,拿到钱以后,把俞秧杀了,女儿送给你们,但是他要五成。

    郑琦很害怕,她不敢相信父君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等到郑琦的父君离开以后,两个绑匪又开始商议,把交货日期提前一天,这样钱和女人,就都是他们的了。

    交货的日子来了,俞秧带着银子入了山。

    郑琦被推送到俞秧面前,她的嘴被堵着,说不了话。但是她之前看见了两个绑匪把刀藏在了身上。

    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郑琦走向俞秧的时候拼命的摇头,她希望他快点跑,希望他不要过来。可是俞秧没有明白郑琦的意思。当绑匪的刀刺向俞秧的时候,郑琦狠狠的撞开了他,替他挡了那一刀。

    俞秧学过两年傍身的功夫,虽然不是什么高手,但也足以制服两个绑匪。

    郑琦身上的伤口很深,鲜血很快就浸透了她的衣裳。

    俞秧看着柔弱的郑琦满心歉疚和心疼。他把郑琦抱在怀里,想要带她去找医师。可是在这荒郊野岭,哪里有医师。郑琦一直以来都很坚强,就算遇上再大的事情,她从来也不哭。可是这一次郑琦窝在他怀里嘤嘤的哭出声来。

    俞秧把郑琦抱的更紧,“你是不是很疼?”

    郑琦依然坚强的摇头,不,她不怕疼。“俞秧,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的活。”

    俞秧告诉她,“别说傻话。”他抱着郑琦走过的路上留下一串血迹,郑琦的脸色愈发苍白。

    郑琦又哭起来,“俞秧,我不想死。我……我以后看不到你了该怎么办?”

    俞秧,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向你一样对我这么好了。

    也许是这一段山路太长了,长到俞秧看不到尽头。他气喘吁吁,额头流下许多汗。郑琦的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她微弱的说,“俞秧……不要走了……”

    俞秧止步低头看着她。

    郑琦攥着衣袖,缓缓的抬袖擦他额头的汗珠。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她才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也不懂的郑琦,能给俞秧的,全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