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把自己的骨头垒成坟

    

    滚地龙知道自己是枉死的。

    所以在上任的路上他想来想去还是不服气，觉得就这样去上任太没血性了。不如报了仇再去上任。

    滚地龙想进王宫去报仇。仇恨像一条蛇，从人世里跟着他而去，如影随行。滚地龙细想自己生来本是城中平民，七岁剃度为僧，一直呆在魔镜山上，为了学得幻术，上千年时间呆在大麻身边，每天为他擦汗，走路为他垫脚，下床跪在地上捧着痰盂，上厕所为他擦屁股，放屁为他把臭味扇掉，每天闻着他的臭脚气，被他咳嗽的口水喷在脸上，小心翼翼，唯恐有失，临到头来学了这不三不四的法术，半点屁用没有，反被恶毒的娇娜一剪刀就杀了，真是晦气晦到姥姥家了。

    他胸中有被蹂躏之痛，更可恨之处是王上把他的尸体也丢在山上，早被那些野狗吃得只剩下骨头，骨头东一块西一块散在山头，被风一吹，带着腥味。

    滚地龙一块块收拾自己的骨头，包作一堆，埋在山里，垒起一座坟堆，立一块墓碑，亲自手书：王宫上书房一等太监忠厚永烈德裕隆德滚地龙之墓。

    后来北风吹过，冻土掩盖，天上燕雀飞来，滚地龙跪在自己坟前，点上香，叩了三个响头，挥手向东，飘向王宫而去。行至半路，阎罗王带着手下将他拦住。

    阎罗道：你都做了鬼了，还欲报仇，那是永世不得投胎之罪，佛说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你就忘记了世间一切痛。

    滚地龙拂开阎罗之手，叹道：我自幼剃度，放弃了尊严、理想、高贵的追求和爱恋，离乡背井，上不能孝敬高堂，下不能抚养子女，鞠躬尽瘁，克勤克俭，到头来尸骨散漫，灵魂无依，这恨不能平，我宁愿永世在这地狱，再不去投胎。

    滚地龙边叹边流泪，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

    阎罗伸手揩干他的泪，也叹道：我这阎罗虽是钦命，天天坐在这黑暗无边的地府，不见光明日月，日理万机，也从来没到谁的开恩，天上那些无聊官员，每次到地府不是喝酒就是酣睡，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也有恨于胸呵！但是我用宽宏来平息了他，所以你要用宽宏去平息一切，只有宽宏才具有无量的功德。

    滚地龙被黑白无常牵引着，一步一踉上任去了。

    路过王宫门前，他就看到和尚们围坐在大麻那僵尸般的身体旁，美丽绝色的玉壶俯身在尸体上，一边吹气一边大骂：你个大麻装死，装死，再不醒来老娘丢你到河里去，让护城河的水泡得你肠子发青，屁股发黄，看你还装不装。

    阎罗叹道：世间痴男怨女，嬉闹无休，大难来时，各自投林而去，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大抵如此而已。

    还没有叹完，那群和尚扑了过来，恶狠狠如雷霆愤怒，张开血盆大口，把黑白无常和滚地龙扭住，按在地上，踢屁股的踢屁股，抓脑袋的抓脑袋，咬胸脯的咬胸脯，吓得围观的人们转身奔逃，大叫道：有妖，有妖。

    那扑倒滚地龙的正是他的徒弟们。那些和尚饿了一天，正寻思吃些尘土，或者抓几个走散的鬼魂来吃，没想到迎头就撞上了滚地龙。

    滚地龙在地下叹道：徒儿们呵，放了我们吧，我已经够倒霉的了，被娇娜那个烂婆娘剪了脑袋，我的命运太不济了，边哀求边流泪。

    徒弟们听说师傅变成鬼了，百分之一万的不相信，一个胖徒弟将他提起来喝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娇娜剪了你的脑袋。滚地龙叹道：没有撒谎，无论如何我也是你们的师傅，可恨那妖女娇娜，没来由就杀了我。

    胖徒弟一脚将他踢到郊外，叹道：算来也是一个枉死之人，也罢也罢，放你去吧！不过再冒充我师傅，小心你的狗头，见你一次吃你一次。

    那些和尚掉过头去吃些尘土，权且充饥。

    滚地龙挥手告别昔日的朋友们，他几度哽咽。流着泪看到玉壶正俯身在大麻身体上，伸手揪他的脸，抓他的头发，掐他的手指，将大麻提起来转了几圈，边转边吼：大麻你再装再装，老娘就钻进你的肚子，把你肠子咬断，把你心肝咬开，看你还装不装。

    大麻没有醒来，他像一个真正死掉的人一样。

    玉壶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泪打在大麻身上，伸手抚着他的脸道：我不去了还不行吗？我再不去王宫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大麻双脚动了动，嘴里呼出一口气来。

    玉壶伸手翻开他的眼皮，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大麻缓缓坐起来，冲着玉壶问：你真的不去了？

    “好你个大麻，吓死老娘，老娘去不去关你屁事，装死吓我，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醒来。”

    大麻仿佛做了一个迷糊的梦，梦到一直走在深山，一直走，走到亭子，走到小桥，看见流水，被那流水一激，缓缓地醒来了。

    睁开眼睛一看，人世依旧，玉壶还是玉壶。

    滚地龙见他醒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叹道：狗屎书生，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不过是痰迷心窍，喝杯水就好了。

    滚地龙的魂魄跟大麻告别，他转过身去匆忙地隐入了黑暗中，茫然地奔驰在无边旷野，仿佛一颗小水滴消失于茫茫大海中。